一朵一朵的陽光10(3 / 3)

回家,坐在門檻上抽煙,看母親認真地煮麵。母親是從我邁進家門的那一刻開始忙碌的,她將一直忙碌到我再一次離開家門。幾天時間裏她會不停地烙餅,她會在餅裏放上糖,放上雞蛋,放上蔥花,放上鹹肉,然後在餅麵上沾上芝麻,印出美麗的花紋。那些烙餅是我回到城市的一日三餐,母親深知城市並不像我描述的那麼美好。可是她從來不問,母親把她的愛和責任,全都變成了餃子、烙餅和麵。母親看著我吃,沉默。沉默的母親變得蒼老,我知道這蒼老,全因了我。

起身的餃子落身的麵,我真的不知道這樣的風俗因何而來。也許,餃子屬於“硬”食的一種吧?不僅好吃,並且耐饑,較適合吃完以後趕遠路;而麵,則屬於“軟”食的一種吧?不僅好吃,並且易於消化,較適合吃完以後睡覺或者休息。一次說給母親聽,母親卻說,這該是一種祝願吧!“餃子”,交好運的意思;而“麵”,意在長長久久。出門,交好運;回家,長長久久,很好的寓意。再圖個什麼呢?

想,母親的話,該是有些道理的。平凡的人們,再圖個什麼?出門平安,回家長久,足夠了。

然母親很少出門,自然,她沒有機會吃到我們為她準備的“起身的餃子落身的麵”。可是那一次,母親要去縣城看望重病的姑姑——本計劃一家人同去的,可是因了秋收,母親隻好獨行。頭天晚上,我和父親商量好,第二天一早會為母親準備一盤餃子,可是當我們醒來,母親早已坐上了通往縣城的汽車。

頭一天晚上,我幾乎徹夜未眠。我怕不能夠按時醒來,我怕母親吃不到“起身的餃子”。然我還是沒能按時醒來,似乎剛打一個盹兒,天就亮了。可是,父親的那些年月,我的那些年月,母親卻從來未曾忘記未曾耽誤哪怕一次“起身的餃子”。很多時,我想母親已經超越了一個母親的能力,她變成一尊神,將我和父親的守護。

然她卻是空著肚子走出家門的。家裏有她伺候了大半輩子的兒子和丈夫,卻無人為她,煮上一碗餃子。

起身的餃子落身的麵。這習俗讓我憂傷並且難堪。

母親是在三天以後回來的。歸來的母親,疲憊異常。我發現她真的老了,這老在於她的神態,在於她的動作,而絕非半頭的白發和佝僂的身體。走到院子裏,母親就笑了——她聞到了蛋花的香味,小蔥的香味,木耳的香味,蝦仁的香味——她聞到了“落身的麵”。那笑,讓母親暫時變得年輕。

母親吃得很安靜,很鄭重。吃完一小碗,她抬起頭,看看我和父親。母親說,挺好吃。

三個字,一句話,足夠母親和我們,幸福並珍惜一生。

請收回你的目光

在小區的垃圾箱旁,我遇見了住在樓下的老太太。

老太太孤身一人,每天在固定的時間出門散步。那天她在我前麵慢慢地走,突然踅身靠近那個垃圾箱。她站在垃圾箱旁看了看,然後尋到一根棍子,目標明確地在垃圾箱裏翻找。

她可能是在垃圾箱裏發現了什麼有用的東西吧?我想。

我和老太太很熟,偶爾在樓道裏遇見,總會聊上一兩句。老太太在翻找什麼呢?兒女們每個周末都來看她,她的日子應該過得並不窘迫。

和大多數人一樣,我也對一些事物懷有強烈的好奇心。僅僅是好奇,並沒有什麼惡意。比如那時,我就想走過去,裝作不經意間,看一看她到底在翻找什麼。

可是最終我還是忍住了。我從她身邊走過去,目不斜視。我不知道她有沒有看見我。我希望沒有。

我有好奇心,甚至有偷窺欲,這本身沒什麼錯誤。但是,我不想讓她難堪。畢竟一位體麵的老太太,趴在垃圾箱邊翻揀東西,並不是一件很光彩的事。並且,她肯定不想被別人看見。

我見過太多好奇的目光。比如幾天前,在街上見到一對母女。看穿著,她們應該屬於被我們稱之為“盲流”的那個群體。女兒的手裏拿著一個蘋果,那顯然是別人扔掉的,她正用衣襟擦去上麵的汙水。母親用身體擋著她,試圖不要引起路人的注意。可是很多路人還是停下來,用好奇的目光將她們包圍。小女孩啃著蘋果,目光怯怯的;母親的眼睛裏,盈滿淚水。我相信那淚水不是因為生活的艱辛,而是因為路人的目光。盡管那些目光並無惡意,但無疑會令那位母親深感羞愧和不安。那已不僅僅是難堪,那是對自尊心最殘忍的傷害。

我可以假裝沒看見,從她們身邊快速走過。可是,我帶走不了那些路人好奇的目光。

我想,如果我們不能夠幫助她們,那麼至少,我們還可以收回自己的目光,從旁邊,淡漠地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