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點向他奔來。那根紅線向他奔來。可是他和第一名,仍是小半步的距離。對手即將撞線。他即將崩潰。
最後一刻,他撲向終點。他向那條紅線,伸出了兩手。
他抓住了那根代表勝利的紅線。他把它抓得很緊。抓緊紅線的刹那,他重重摔倒在地。他飛快地爬起來,一瘸一拐跑向攝像機。他興奮得滿臉通紅。他揮舞著那根紅線,衝攝像機不停地喊,看到了嗎?紅線!我是第一名,我是冠軍!他的膝蓋上流著血,一小塊白骨清晰可見。
所有人都驚呆了。人們忘記了阻止他。人們認為他成了一個瘋子。整個體育場鴉雀無聲,人們隻聽到他一個人近似於瘋狂的呐喊,我是第一名!我是冠軍!
理所當然,他犯規了。他被取消了成績。他丟掉了那枚到手的銀牌。他成了城市的罪人。
並且,終點的突然摔倒讓他有傷的左腿加重了傷情。雖然他仍然可以跑,但卻不再能參加任何比賽。他隻好選擇了提前退役。
可是他知道,自己必須這麼做。
因為女兒。因為他向女兒保證過。
出征前,三歲的女兒坐在妻子懷裏,說,爸爸能得第一名嗎?妻子說當然能,爸爸就是為第一名去的。他趕緊瞪一眼妻子。他知道自己沒有跑第一名的實力。女兒說那我也要去看。他說這可不行,人家不讓的。女兒不幹,哭鬧了半天,哭得他和妻子心煩意亂。最後女兒終於妥協,但是卻要他親口答應她一定要跑第一名。他紅著眼睛撫摸了女兒圓圓的腦袋。他咬咬牙,做出一個決定。他說會的。一定會的。我會第一個拿到那根紅線。第一個拿到紅線的,就是冠軍。到時你肯定會在電視上看到。我保證。然後,他躲到洗手間裏,嚎啕大哭。
這是女兒最後一次看他的比賽。大夫說,她的病情正在急速惡化,她活不到這個月底。
其實他本該呆在家裏陪著自己的女兒。可是,城市需要他的銀牌。
其實他本該為這個城市奪取一枚銀牌。可是,女兒需要他的第一。
所以,他去了;然後,他隻能犯規。
他的城市和他的女兒,他選擇了後者。
一條巷的記憶
深的巷子。很深。灰頭土臉的,趴伏在那兒,扭曲著前行。順著牆根走,仿佛行至叢林的深處。腳下是墨綠的膩滑的苔,牆上是淺綠的蓬勃的苔,你把頭仰向天空,連那空中,都似垂掛了稀薄灰色的苔。苔構成巷子的主題。巷子是插入歲月深處的一管回憶,高高的土石牆,遮天蔽日。
巷子隻有記憶,那是逝去時光的定格。巷子裏的光陰,停滯不前,纏纏繞繞,靠懷舊保鮮,迎來存在卻似終不得見的清晨與黃昏。照例有一隻貓在牆頭叫春,照例有一隻狗在牆根抬起後腿,春天裏,照例會從石頭的縫隙中,掙紮出幾根瘦弱的雜草。走進巷子盡頭,照例,我會看到一位老人,戴了花鏡,敞了門,專心地坐在那裏,一針針地納著永遠納不完的鞋底。
老人是巷子裏惟一的人家。你順著巷子不停地走,拐彎,再不停地走,到盡頭了,便看到兩扇敞開的黑漆大門,門上貼著些褪色的對聯,擠出些蕭條中的喜慶。在敞開的門與門之間,老人坐在那裏,梳了油光的頭,閉緊著缺了牙齒的嘴,專心地納她的鞋底。兒時與夥伴們捉迷藏,我跑進巷子,躲在老人的門後,老人見了我,笑笑,不說話。一會兒夥伴們尋來,問,奶奶,見小亮了嗎?老人搖搖頭,目光的尾梢掃著我笑。夥伴們就跑了。撤得匆忙。他們對於老人,總是懷著一種深深的恐懼。多年後,我問他們理由,他們卻說不上來。也許是對那種安靜的恐懼吧?也許是對那種孤獨的恐懼吧?或者,僅僅是害怕風燭殘年的那一張臉麼?
我是老人惟一的朋友。我們很少說話。我曾壯著膽子走進老人的院子,與陰冷的巷子不同,院子裏撒滿碎金般的陽光。那裏開著醜醜的鳳仙花,無花果樹上結著翠綠誘人的果實。也曾試著去偷摘,恰被老人撞見,抽一根棍子追著我打。老人的眼睛,似憤怒的火焰。
第二天我還去那條巷子。除了偶來的夥伴,那條巷子,隻屬於我的老人。老人似乎忘記追打過我,仍然笑咪咪地,納她的鞋底。我問她那些無花果留給誰呢?老人答留給阿強呢。老人的臉突然間有了些紅暈,甚至帶著幾分羞澀。老人的針上下翻飛,老人在那一刻,回歸她的少女時代。
我知道阿強曾經是她的男人。確切些說,阿強曾經是她名義上的男人。她從未見過那個男人,四九年,男人跟隨南下的大軍走了,就再也沒有回來。她完成了一個沒有新郎的婚禮,然後開始漫長的守候和思念。我知道她戴了銀色的頭簪,穿了紅色的小襖,幽黑明亮的眸子滿載著愁思,她的肌膚如緞般光潔,臉頰紅暈和粉嫩。每天她都要開了門,在門與門之間,納她的鞋底,候她的男人,熬她的青春歲月。她不知道自己的男人長什麼模樣,她的所有思念和期待,隻是一個阿強的名子。
老人養過一隻貓,一條狗。貓和狗沒有足夠的耐心,都先她老去。她卻還在等。年輕時有人告訴她阿強死在戰場了,她不信;又有人告訴她阿強在外麵當官不要她了,她也不信;又有人說阿強馬上就要回來了,她更不信了。她不信,仍然等。等待的日子,很多個夜裏,她手握著剪刀,緊張地盯著院裏的無花果樹;遠處的一聲狗吠,更令夢醒後的她心驚肉跳。好在這一切過去了。現在她老了。她不再是那個穿紅色小襖的少婦了。可是她依舊繼續著她的等待。也許她根本不指望在她的餘生,會發生一些什麼,她隻想在等待中老去。等待給了她將生活繼續下去的理由。那是些支離破碎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