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我覺得老人就象土牆上某一塊攀覆的苔,那麼脆弱的一塊牆皮,隻需極輕微的震動,便會掉落下來。然後,跌成粉碎,一切歸於平靜。但那塊苔頑強地生長和延伸,越是陰冷和黑暗,越是搖搖欲墜和孤獨無望,越是茂盛和蓬勃。
後來,某一年,無花果樹終未掛果。我想那一年,連無花果樹也老了。我大了些,不再玩迷藏的遊戲,偶爾,隻是去陪陪老人。那時的老人更老了,她用手輕撫著無花果的樹幹,嘴裏低喃著,怎麼不結果呢?阿強回來要吃呢,阿強回來要吃呢。老人的眼睛在那一刻飛快地混濁,皺紋在她臉上飛快地堆積,她的背飛快地駝下去,呈一個憂傷的直角。老人預支了她的希望和蒼老。她茫然地望著巷子。深的巷子。很深。
她終於不再納鞋底。也許她知道,她這麼多年納過的,摞起來足有她高的,織滿了密密針眼和密密日子的鞋底,終於不會有人穿了。
那一年冬天,老人死去。巷子成了死巷。有時夜裏,風夾著雪花,嗚嗚叫著,在巷子裏躥來躥去,不斷碰擊著蒼老的土牆。如一個女人的嗚咽。
我在巷子裏慢慢地走。我在想老人的愛情。我在想老人悲涼和偉大的愛情。然後我走出巷子,老人定格的歲月被我堵在身後。我看到頭頂的藍天和紅日。
最漂亮的鞋子
一開始誰也沒有注意到她的鞋子。她坐在輪椅上,鞋子藏在裙擺裏。她衣著光鮮,笑容燦爛。
是一個筆會,組織者把行程安排得很緊。景區多距市區很遠,一群人乘坐旅行社的大巴,她總是走在最後。上車的時候,她會溫婉地拒絕所有人的攙扶,她將身體前傾,雙臂撐起大巴車臨門的座椅,便上了車。然後,靠著雙臂的支撐,身體一點一點往前挪動。很多人盯著她看,讚賞的或者憐憫的,她都不理會。她有修長的雙腿,可是那腿,卻支撐不起她的身體。她在走自己的路,用了結實的雙臂。
她總在笑。笑著,你就忘記她的腿,忘記她的不便。然後,待下車或者上車,便再一次注意到她。——她拒絕任何人的幫助,她前傾了身子,雙臂撐起,她微笑著說,我可以。
五天的行程,天天如此。
最後一天下午,難得的自由活動時間,於是結伴出去購物。是一條繁華的街道,兩旁店鋪林立。一家店鋪一家店鋪逛下來,不覺來到一家鞋店。進了門,想起她在,才感覺有些不妥,想退出來,又似乎太過造作和誇張。看她,卻並不在意,笑得更燦爛。她說,我最喜歡逛鞋店啦。
心中不覺一驚。
這才注意到陪伴她五天的鞋子。
一雙一塵不染的鞋子。紅色,高幫,高筒,高跟,有著動人的弧線和溫潤的皮革光澤。鞋子像兩朵盛開的紅色百合,或者兩隻尊貴的金樽。鞋子一絲不苟地係了時尚的鞋帶,銀亮的鞋花告訴我們,這是一雙價值不菲的名牌皮鞋。
我知道,其實之於她,哪怕再昂貴再漂亮的鞋子,其作用,也許也僅限於保暖。她走不了路,她坐在輪椅上,她的鞋子踩在踏板上,藏在裙擺裏,根本無人注意。僅僅在上下大巴的時候,她的腳尖才會艱難地輕點一下地麵,她的鞋子才會露出一點點紅。並且,我一直弱智地認為,對所有有著足疾或者腿疾的人來說,鞋子應該是一種痛,一種傷,一種刺目,一種回避,而不會成為鞋子擁有者的美麗或者驕傲。
看來是我錯了。
她自然是美麗和驕傲的。她指著腳上的鞋子給我們看,她告訴我們什麼樣子的鞋子最合腳,什麼樣的鞋子物美價廉,什麼樣的鞋子應該搭配什麼樣的褲子或者短裙。她說,我家裏,收藏著五十多雙漂亮的鞋子呢!
還有什麼話可說?其實,漂亮的鞋子之於任何人,所代表的,都是一種自信,一種行走在世上的態度。那麼,五十多雙漂亮的鞋子所代表的,又是怎樣的一種自信,怎樣的一種行走態度嗬。她並不認為自己有腿疾,或者,她並不把腿疾當一件嚴重的事情,或者,她對於腿疾的欣然接受,遠比我們想象中樂觀和徹底。萬水千山走遍,憑借的,不是腳,不是錢財,而是樂觀,是信念,是態度。
非常自然地,那天,她挑走了店裏最漂亮的鞋子。她虔誠地捧起鞋子,像捧起她的生活。
那麼,這肯定是你所有鞋子裏最漂亮的一雙吧?我指指她懷裏的鞋子,問。
當然不是,她微笑著說,每一天,我腳上穿著的,才是我最漂亮的鞋子。她指指自己的腳,抬起頭,驕傲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