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一朵的陽光20(1 / 3)

秦 歌

老朽的周王朝似一位垂暮的老人,顫抖著將七滴殘墨甩落上一張千瘡百孔的生宣。它們相互漬滲,擴張,擠壓,吞並,重疊,交融,雜亂且有序地完成著一副壯闊慘烈的金戈鐵馬圖。然後,秦的朱紅印章,狠狠地蓋在那裏。

其實,當昏庸無能的周幽王擁著如冰的褒姒點燃烽燧的烽火,當深邃幹練的商鞅在暗夜中為一條新的律令苦思冥想,當圓滑奸詐的呂不韋懷揣著大把的銀錢在秦國四方遊走,當冷漠而乖張的趙政在邯鄲城飽受質子之苦,秦王朝已經開始了。那是一座樓宇的地基,一件利器的淬火。那是揮毫前的研墨,四季裏的驚蜇。那是大秦樂章的序曲。

“得寸則王之寸,得尺則亦王之尺”,由弱至強的秦國自秦孝公以來,嚴格地遵循著這樣的強食邏輯,緩慢且有條不紊地蠶食著他鄰的土地。而秦王政的即位和李斯的《武力統一天下論》,則把這種舒緩的蠶食,變成為快板的鯨吞。

秦王政三年,“歲大饑”;秦王政四年,“蝗蟲從東方來,蔽天。天下疫”;秦王政五年,“冬雷”;秦王政九年,“四月寒凍,民有凍死者”。百姓的疾苦並未讓這位體弱多病的少年心生憐憫,上天的災禍也並未讓這位雄心勃勃的君王放緩一統天下的腳步。當內史騰的十萬大軍兵臨韓國新鄭城下,一場由秦王政發起的建立在武力和殺虐之上的統一大業,開始真正拉開。

秦的戰歌就此響起,雄壯威武中夾雜著濃重的血腥。春風中站一位少年君王,他的眼睛,憂鬱而又貪婪。

統一的腳步迅速簡潔而又節奏強烈。一切都在冥冥之中按部就班地展開。對東方六國來說,秦國注定是他們無法躲過的災難。一覺醒來,城易主,國易君,旌旗下滿目瘡痍的我土,從此被一堵高牆圈起,成為秦帝國的三十六郡之一。

秦王政十七年,韓亡;秦王政十九年,趙亡;秦王政二十二年,魏亡;秦王政二十四年,楚亡;秦王政二十五年,燕亡;秦王政二十六年,齊亡,天下從此統一。那一年,秦王政三十九歲。年近不惑的秦王政從親政到滅齊,僅僅用了十七年的時間。一滴殘墨,終於潑成江山。

難怪秦始皇在統一中國後,曾經興奮異常地振臂高呼:自上古未嚐有,五帝所不及!戰歌在此時開始頓歇,異化為一曲頌歌。一段終了,響起秦始皇得意洋洋的獨白。

但秦始皇自己卻沒有打過一次仗,更沒有親自指揮過一場戰役。手無縛雞之力的他麵對刺客荊軻手中的短刃,甚至緊張到拔不出佩在身後的寶劍。但他有呂不韋、李斯、尉繚、頓弱、內史騰、王翦、蒙武、王賁……他有二十萬大軍六十萬大軍一百萬大軍……他有前人給他留下的寶座和商鞅給他留下的秩序……他具備打贏一切戰役的一切條件。秦始皇成就了曆史,曆史也成就了秦始皇。

秦始皇統一天下,唱著挽救百姓的調子;偏偏這時,眾生卻發出“興,百姓苦;亡,百姓苦”的淒慘之音。君王與百姓,總是這樣格格不入。

如果說君王的秦歌是膚淺和短暫的歡笑,那麼百姓的秦歌,便是深刻和久遠的哀號。而當君民同歌,那麼,便有了反抗。

當然有反抗。反抗每時每刻都在上演。當荊軻拖一條傷腿將手中的匕首象標槍一樣擲向秦王政,當高漸離瞪著空洞的眼眶將灌鉛的築琴狠狠砸向秦王政的腦袋,我想此時的他,也會感到一種深深的恐懼,他的歌聲至此,也會驚嚇到變了調子;而當一個叫孟薑女的村姑把自己的無限悲傷當成武器,不知此時的秦始皇想過沒有,哪怕一條綿延萬裏固若金湯的高牆,其實也抵擋不住女人的一滴眼淚。

人同倫、車同軌、書同文,統一天下後的秦始皇以一位總工程師的姿態,繼續著對秦的統一和改造。以前是土地和疆域,現在是稱呼與器具;築長城、建阿房、修陵寢,秦始皇一邊為活著的自己建造一個金碧輝煌的巨型宮殿,一邊又為死後的自己規劃一個舉世無雙的享樂世界。然後,耗盡全國財力圍起一堵高牆,試圖達到秦的永恒;而到焚書坑儒,中年的秦始皇已經接近瘋狂,各國國史與諸子百家的書籍統統被焚燒,博士諸生們統統被活埋和暗殺,秦的上空已經聽不到百姓的讚歌,隻剩下文人和草民的慟哭。此時的秦王朝其實隻剩一人,那便是秦始皇,大臣儒生草民們不過是他所飼養的牲畜,任其隨意地驅趕和殺戳;至於泰山封禪和尋找不死之藥,不過是秦始皇在他生命的最後幾年裏,近乎於獨角戲般的人間鬧劇吧?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剛剛從戰爭陰霾中走出來的百姓,還未及露一下笑臉,又一次掉進人間地獄般的悲慘境遇。戰歌已去,頌歌已歇,此時的秦,隻聞哀歌與悲樂。這哀歌與悲樂是屬於百姓的,也是屬於秦始皇的,更是屬於秦王朝和中國曆史的。而當秦始皇終在第四次巡遊途中病死沙丘平台,接替皇位的秦二世卻沒有就此罷休,比起他的父親,胡亥對於百姓的壓榨,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於是有了陳勝吳廣,有了項羽劉邦,那是漢的序曲,也是秦的喪歌。短短的秦帝國終於在農民起義的風暴中,匆匆奏完最後的一個音符,吟完最後一個字節。秦歌嘎然而止,秦帝國風消雲散。

一同風消雲散的,還有他們的墓陵與屍骨。隻剩下那些陪葬的陶俑,還在忠心耿耿地守著那些已去的曆史,並試圖告訴未來的人們,在遙遠的過去,秦王朝曾經有過的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