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不可失,失不再來。我這一生,在諸多方麵,曾遇到過這樣那樣的良機,可又都因這樣那樣的原因,陰差陽錯,失之交臂的白白錯過,但過不了多久,這些事大部分會很快被我淡忘。我總愛自我安慰:沒關係,下次還會有機會。
然而,這一次錯過的機會,永生永世也難有第二次了。每當我想起來時,心裏就不是滋味――我想見一麵姚雪垠文學大師的願望,最終沒能實現。
中國共產黨優秀黨員、中國作家協會名譽副主席、著名作家姚雪垠大伯(河南人對老翁的尊稱),因患腦血栓並發支氣管肺炎,醫治無效,於1999年4月29日7時30分在北京逝世,享年八十九歲。在他逝世的五周年的日子裏,我懷著無比崇敬、無比沉痛和無比懷念的心情寫下此文,寄托我的哀思。因為我和他同是鄧州市人。
1999年初春,我在電話裏對在北京任職的賈德臣小弟說:“等我辦完眼下正辦的事,即赴北京,去後的第一要事是先去看看姚雪垠大伯,然後再見見你和大新。”德臣沉默了一會兒,語氣沉重地說:“見大新行。但見姚老恐怕有點困難,因為他老人家現在身患重病,已躺在病床上,無力應酬客人。”
我一聽,心裏“咯噔”一震,又一涼,擔心之中,想著人生的路還很長,姚老怎麼現在就病倒呢?我略一遲疑,堅定地說:“不行,德臣,無論如何,到時候你得幫忙,見一麵姚老。這是我最大的心願……”
說真的,自從1963年我看了《李自成》第一卷後,耳畔總是回響著民間流行的:李闖王的人馬八十三萬……
德臣在為難中想了想,說:“等你到京後再說吧,到時候,我盡量安排……”
不久,我終於心急火燎地出發了。到達目的地下榻處,我得知,姚老他千真萬確離開了這個大千世界。
5月14日上午,我匆匆趕往中國現代文學館,當我汗流浹背到達時,傳達室的老先生告訴我:館領導和有關工作人員前往八寶山為姚雪垠送行的車剛開走……
我心裏如同塞了一塊冰,癱坐在院裏的青石板上,半天沒吭聲。想著怎麼這麼不湊巧?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
我久久地呆坐在那裏,一直等到上午11點多,去八寶山的車才返回來。吳福輝館長下車後,我心情沉重地對他說:“沒想到,就差這一點點時間,竟給我留下終生的惋惜和遺憾……姚老他生前我沒見上,可他臨走時,我也沒趕上為他送行,連他的遺容也沒見上一麵……”
善良可親的吳福輝館長沉痛地對我說:“你早來半個小時多好,坐上我的車,一直把你拉到八寶山……”
多少給我帶來一點安慰的是,第二天,賈德臣和周大新擠時間一起來看我時,給我帶來一張八寸大姚老的黑白照片。德臣說這是他特意為我準備的。
我捧著這張像,百感交集。姚伯伯一頭雪亮的白發向後梳攏,寬闊的額頭凝聚,銀色的眉毛豎著,戴著黑邊眼鏡,一雙大眼下,銳利的目光全神貫注,飽滿挺拔的鼻子,雙唇微閉,富態的臉龐掛著慈祥,矍鑠安詳的身姿端坐在書案前,麵前攤著宣紙,右手握著毛筆,正在灑脫地揮毫……
姚雪垠原名姚冠三,字漢英。1910年10月9日出生於河南鄧縣西鄉一個十分閉塞的姚營寨(其實他生於宣統二年陰曆九月初八亥時,再過一兩個鍾頭才進入初九日。按陰陽對照,應該是1910年10月9日才對。隻是家人們一則為著好記,一則喜歡重陽登高的節日,習慣於說他生日是重陽節,有意錯了一天,一錯至今,也不想再改了),兄弟三人中,他為老三。
從鄧縣城(現為鄧州市,明清時稱鄧州)到通京漢鐵路的許昌,相距五百一十裏,距離省城開封是八百裏,而姚營又在鄧縣城西五十裏。這五十裏的距離在今天乘汽車轉眼即到,可是他的童年和少年時候,春夏天長季節,乘牛車進城,一天星星,中午在半路的茶店街上停下喂牛打尖,黃昏才能趕到。如果說鄧縣城閉塞,而誕生他的姚營更閉塞。
姚雪垠的祖先原是洪武年間從江西一帶遷來的。元朝末年,群雄並起,在韓林兒死後,他的部下發生了大的分化。在武昌建國的大漢王陳友諒勢力最強,江西的大部分地主也歸他統治。朱元璋滅了陳友諒之後,原來的陳友諒統治的老百姓對朱家的政權懷有敵意,所以在洪武年間強迫江西省(大概是贛西北一帶)的一部分老百姓遷往河南,既可以充實河南的戶口,也減少了明政權的不安定因素。姚雪垠的祖先就在這次移民中從江西來到了鄧縣。
姚雪垠的祖先是貧窮農民。被遷到鄧縣後,沒有錢向地方上主持移民安插工作的官吏行賄,所以不能被安置在城郊或交通方便和土地肥沃的地方,而被安置在偏僻的遠鄉。起初屯墾的地方並不是召集的姚營寨,而是姚營寨東北六七裏遠的亂石崗上,土地貧瘠布滿齊人高的“荒北草”。大概到了清朝中葉,才遷移到靠近刁河左岸的轉彎地方,建立了一個村莊,修了土寨,出現了如今的姚營寨。
他們姓姚的這一家移民,從明初到清末,五百多年間發展成一個較大的宗族,卻文風不盛,沒有出現過一個官員,也沒有出現過本縣稍有名氣的文人,連像舉人和拔貢這樣的科舉功名也不曾有人得過。
在清末和民初前後數十年,姚營寨出現了幾家很有名氣的大地主,還出現了一個在城中較有地位的大紳士。但他們一族中隻有中小地主和不能生存的破落地主。姚雪垠自己的家庭是正在走向衰敗破落的中等地主。他的曾祖父在二十出頭就歿了。祖父姚守業因自幼抽大煙影響了發育,個頭不高、瘦弱略微駝背,腦右拖一根細小的辮子。他多少識得些字,但房間裏沒書,他也從來不買書。
姚雪垠的父親雖然也抽大煙,可他卻是一位讀書人,在當地一帶被認為是最有學問的人。他在開封讀過“洋學”,即優秀師範,但沒有讀完就回家了。他給姚雪垠印象最深和影響最大的是他不迷信鬼神,不讓他們讀四書五經,而讓他們讀“洋學堂”。在入“洋學堂”前,他隻讓他們讀當時“洋學堂”的幾種功課,如《國文》《曆史》《修身》等,也叫他們認識英文字母和簡單的英文單詞和簡單的英文課本。在姚雪垠少年時代,有一次談到梁啟超,他對姚雪垠說梁啟超的思想已經落後。可見,他具有民國初年的開明知識分子的思想水平。大約在姚雪垠五歲時,他的父親從外邊回到家中,不再出去了。有一天上午,他父親左手提著玉石嘴、白銅旱煙袋,右手牽著他到西寨外看佃戶在地裏勞動。這是姚營寨比較肥沃的土地,不到一裏外就是刁河,其肥沃和保墒程度僅僅次於南門外臨著刁河轉彎處的三角地帶。他父親不甘心看著家產敗落,所以剛到家就急著親自到較近的西坡地裏看看,他心裏有一個臥薪嚐膽、中興家道的雄心壯誌。
當他父親到了地頭時,正在鋤地的人們都放下鋤頭,湊過來笑臉相迎,向他父親搭腔說話。父親在路邊的草地上坐下,叫大家歇一歇,坐在一起,向大家詢問莊稼情況,大家對他穿的襪子很感興趣,要他從腳上脫下來,順著拉一拉,橫著拉一拉,還用終年勞動的粗糙大手插進去試試,驚喜地叫道:“看!看!這機器襪子能大能小!”因為當時姚營寨一帶的地主和農民,隻穿過家庭婦女縫製的布襪子,還沒看見過棉織的襪子。
姚雪垠上學很晚,正式上學讀書的年月不多,從根本上說是依靠自學。他走過的學習道路,具有兩個明顯的特點:第一,他沒有經過從小學、中學到大學正規係統的讀書。第二,他在青少年時代沒有專心一意地寫小說,總在操心研究學問,與許多在30年代同時出現的青年作家們的路子不完全相同。
姚雪垠七周歲的時候,還沒有正式學識字及讀書。1918年初冬,才由他的父親開始教他們兄弟三人讀書。1919年,他們終於去了東大寺(正式名稱為開元寺)讀私塾,先生是他父親的同學。先後按照姚雪垠父親的囑咐,不讓他們讀四書,而讀當時教育部審定的高等小學“國文”(不稱“國語”)課本。到了1920年春季,他們轉到離家較近的北城門樓上讀私塾。老師遵照他父親的意見仍不讓他們讀四書五經,而讀高等小學的《國文》《曆史》《修身》等課本,另外還背誦一本書《論說文範》。姚雪垠從這年春季開始學習寫作文言文,老師規定每隔一天寫一篇。這樣的學習辦法雖然隻有短短的半年時間,但對他一生的關係很大。
這年冬季,姚雪垠兄弟三人都考入了教會辦的鴻文高等小學讀書。那時實行的是舊學製,小學分高初兩等,都是三年。他在鴻文高等小學讀滿三年畢業,這是他一生中最完整的一段學曆。
1924年,姚雪垠在鴻文高等小學畢業後,到五百裏外的信陽去上教會辦的信義初級中學,他的二哥也去了,都插入初中二年級。讀了不到半年,由於軍閥戰爭波及信陽,學校提前放假。他和他二哥,還有另外兩個學生,結伴繞道駐馬店回家。在唐河縣境內,離鄧縣還有二百多裏,被土匪李水沫的杆子在路上拉去,成了肉票。到了土匪中兩三天後,有一位姓王的小頭目將他從票房中要去做幹兒子。過了十天,姓王的小頭目離開了李水沫的杆子。他又被一位姓薛的頭目要去做幹兒子。這位姓薛的頭目為人正派,不吸煙更不吸大煙,不酗酒,不賭博,不奸淫婦女。而且手下的十來個青年土匪,槍支齊全,都不抽大煙,作戰勇敢,在李水沫的杆子中是一股重要力量。姓薛的頭目在兄弟中排行老二,他不讓姚雪垠稱他“幹爹”或“幹老子”,隻要他稱他“二伯”,對他手下的人稱“叔叔”。這一群土匪對他非常好,都不叫他的名字,而是親切地喚他“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