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吳新華對許諾放心又擔心,這兩天,擔心的程度就更大了。一算許諾賒大豆還款的日期已在眼前,許諾不但不彙報辦法,也不報告消息,不能不使他憂慮了。他要親自和許諾細談,當然主要是掏底兒。他還要直接到最基層,聽聽群眾的呼聲,他索性直接到浸油廠。他乘的車子剛到浸油廠大門口,許諾乘坐著吉普一陣風地駛了過來。車沒停穩,吳新華就急著下了車。
許諾上去和吳新華握手:“吳局長,我去迎你,聽說你直接就到浸油廠來了!”
吳新華握著許諾的雙手不放,說:“許諾同誌呀,這麼幾天,部領導幾次來電話關心雁窩島浸油廠的擴大改造規劃問題,希望能夠成為北大荒大豆深加工業的龍頭企業,乃至全國性的。可是,我還是遮著掩著,上級領導還不很了解企業已經到了這個狀況,搞得我進退兩難呀。”
“對我來說,不是進退兩難,而是隻有咬緊牙關,挺起腰杆前進這一條路了--”許諾主動鬆開手說,“吳局長,目前,廠子很好啊,庫房已經維修好,收購的大豆基本可以足夠一年的滿負荷了……”
吳新華一副深情的口氣:“我的許諾同誌,我不是說這個,我是擔心,收大豆的資金怎麼辦?你到底打的什麼譜兒?我擔心給你打電話打多了,你有壓力,給其他幾個副場長打了電話,都說你不著急。你這越是不急,我心裏可就更沒底了。實在是坐不住了!”
“那--”許諾稍稍遲疑一下說,“吳局長,我就向你彙報一下吧。”
“我準備先看看工人們的情緒和生產情況呢。”吳新華說,“好吧,這樣我先不看廠子了。”
許諾問:“吳局長,回辦公室彙報吧?”
吳新華瞧瞧收發室:“不了,就在這油廠的收發室給我說說吧,一會兒我想看看廠子。”
這時,收發室裏,李為奇等因上班打麻將被停職反省的保安、電工等四人正在糾纏著老劉頭。李為奇拽著老劉頭的胳膊,央求說:“劉大爺,聽說明天要在全廠競聘我們四個人的崗位,你找許場長幫我們說說吧,別競聘招工了,我們哥兒四個一定好好幹。我們向你保證,再出現這種事情,我們自己主動辭職。”
“幫我們說說吧。”閔永生也在一旁央求,“劉大爺,聽說許場長對你印象挺好,你幫我們說說,給我們個改正的機會。”
這四個人同時緊緊圍住老劉頭,同時央求:“好劉大爺,幫我們說說吧。”
老劉頭沒好氣地說:“行了,行了,你們純粹是自作自受。”
四人都不吱聲了。
老劉頭接著說:“我說過你們多少回了,就是不改。隻要你們四個湊到一個班兒上就是個打麻將,光我就抓住你們三四次了。每次都是嬉皮笑臉地說改改改,當著我的麵兒收拾起麻將,還假裝走開不玩了,我一沒影兒,就又湊一起了。有兩回氣得我都沒吃飯,怎麼樣?我管不了你們,有管得了你們的吧?”
“是,是,是--”李為奇說,“劉大爺,我們錯了,錯了。幫我們說說吧,我們發恨起誓,從今後再也不玩兒了。要再玩兒,不是人做的!”
“胡說八道,不是人做的,什麼做的!”老劉頭又氣又惱,訓斥說,“都像你們這樣吊兒郎當,油廠還能好?就得像許場長這樣的領導收拾收拾你們!”
“你說呀--”閔永生問,“劉大爺,幫不幫我們呀?”
“哎呀--”老劉頭難為情地說,“我說說倒行,我幫就好使嗎?”
“估計差不多。”李為奇嬉皮笑臉地說,“你試試吧,隻要說了,成不成我們都請你館子。”
“你們幾個小子啊,除了玩兒就知道吃!”老劉頭喘了口粗氣,“這回要是場長饒了你們可得好好給我幹。我想想怎麼說……”
他籲口氣正琢磨著,焦永順急急火火地開門走了進來,老劉頭的興奮神經立刻轉移了,對李為奇說:“你們先等等,”然後問焦永順,“焦廠長,明天就是第六天了。今天那麼多來電話的,還有不少來我這裏打聽的,我都說是沒問題。怎麼樣,豆款的事情該有個譜兒了吧?”
焦永順怔著沒有回答。老劉頭著急地催問:“後天要是不兌現款,油廠可就要亂套了。焦廠長,到底怎麼樣啊?給我句實話吧。”
“劉師傅--”焦永順所答非所問,“農場辦公室給我打電話,說是吳局長來了,沒看見嗎?”
“什麼?”老劉頭搖搖頭,“吳局長?沒看見。”
老劉頭話音剛落,吳局長和許諾來到了門口。焦永順對李為奇等說:“還不趕快走開!”李為奇等見勢不好,訕訕地往外走。
吳新華瞧著他們走出收發室門口的背影問:“他們是來要豆款的吧?”
焦永順回答說:“不是。前幾天,許場長來檢查工作,發現他們幾個上班時間打麻將,讓許場長當即停止工作了。”
吳新華點點頭說:“許諾,你抓企業管理,嚴格製度,敢抓敢管,這一點我是很放心的。魏思來這方麵就不如你了,當幹部,就得像你這樣。”
許諾說:“魏思來有魏思來的長處,懂農業,會種地……”
吳新華截斷他的話說:“他現在怎麼樣?”
許諾說:“情緒很好,配合我工作配合得很好,有些事情還多虧他協助。”
吳新華說:“你通知思來一下,我聽完你的彙報,看看廠子,之後想和他談談。”
許諾說:“好,我通知他。”
許諾說:“吳局長,你請坐。”他轉身對焦永順說,“你安排一下,一會兒我陪吳局長看看廠子。”接著又對老劉頭說,“劉師傅,你先出去一下,我向吳局長彙報彙報工作。”
焦永順和老劉頭一前一後走出了收發室。
2
牛紅開始坐臥不安了,昨天夜裏她翻來覆去睡不著,算著該怎麼辦。實在是太疲憊了,直到後半夜才迷迷糊糊睡去。一覺醒來見天已大亮,忙起身要出去周旋。
牛紅正在化妝,高新潮推門進來:“嫂子,農場財務科長、會計,浸油廠的會計,還有管財務的副廠長,我都打聽了,根本就沒有一點兒到款的消息。他們也都納悶,都說這個許諾不急不躁,誰也搞不準他的葫蘆裏裝的什麼藥。”
牛紅對著鏡子在抹口紅說:“還不急不躁,裝深沉唄,說不定心裏急成他媽的什麼爺爺奶奶樣了呢。那是錢,上億元的錢,不是吹氣兒玩!”
高新潮往牛紅跟前湊湊說:“我知道,他們這些當官兒的呀,無非就是思想政治工作那一套!他待的那個小興安農場底子好,沒遇到過難事兒,沒嚐著過這老百姓厲害的滋味兒!他許諾還以為是過去呢,開個大會,對想不通的做做思想工作。這是老百姓一滴一滴的血汗錢呀!一拖再拖,這就夠意思了,你看著吧,要是到時候不兌現,老百姓饒不了他們!”
牛紅裝起化妝盒說:“對,他們仗著手裏有點權力,不知道老百姓的厲害,就光知道老百姓怎麼好捏咕了!”
高新潮說:“這回我就讓姓許的好好瞧瞧!”
牛紅問:“後天就到日子了吧?”她停停,盯著高新潮說,“你得帶頭呀,挺起腰來,像個現代化老百姓的樣子!”
“嫂子,你放心,烏紗帽都沒了,窩兒還在乎啥!”高新潮渾身是勁的樣子說,“別的不是吹,我想法動員個三五百的要款戶,把大輪小軲轆拖拉機排成隊往廠裏一開,就給他來個開倉拉豆。嫂子,你就準備好現金吧--”
牛紅笑笑:“新潮,按理我倒覺得這應該是結局。不過,據我了解,許諾這個人也不是白給的。他一個半大老頭子了,能把小雪和那麼多老百姓哄得滴溜轉,欠的不要,又冒著風險,少掙著錢給油廠送豆子,那麼多人也蒼蠅似的跟著他屁股後頭瞎哄哄。真他媽有股子邪勁。”她停停又說,“也別太輕視了。”
高新潮說:“嫂子,什麼邪勁不邪勁,一聽說豆子漲價都不賣了吧。現在錢是大爺,你瞧著吧,熱鬧戲馬上就要開始了--”
牛紅已經化完妝,得意地瞧著自己的神情說:“好,就看你的了!”
要說什麼叫“騎虎難下”,邱菊最深知這裏的滋味兒。本來猶豫著要回去,打了那個電話也確實覺得這個魏思來讓她下不來台。她一個人在辦公室裏睡,幾乎生了半宿的氣。簡單洗了洗臉,還沒到上班的時間,業務股長小馬就來到辦公室說:“邱經理,咱們原計劃對日本出口的那批山野菜又泡湯了。”
邱菊沒精打采地說:“我知道了。”
小馬說:“邱經理,現在呀,這錢太難掙了,我看咱這外貿公司……”
邱菊不耐煩了:“行了,行了,我知道了。”
小馬還是堅持把話說了出來:“日本客商說能不能讓咱們幫著整一萬噸豆粕,哪怕光開出票子,就給咱中介費。”
邱菊說:“行了,行了。你想想,這樣的好生意那焦永順和許場長會讓咱們做嘛。”
邱菊很冷淡,小馬撅嘴走了。邱菊剛要出門,魏思來大步跨了進來:“不準動!”他隨後關上門,用後背擋著,怕邱菊走了。
邱菊對魏思來的闖人很突然,“媽呀”一聲,一看是魏思來,臉一下子發青了,心跳在怦怦怦加快。魏思來急忙扶住邱菊坐到沙發上:“哎呀,怕什麼呀,也不是別人。”
邱菊說:“你--”
魏思來說:“我抓不著你影子,沒辦法呀,知道你昨晚睡在辦公室,敲門怕你不開,我已經候了好幾個小時了。”
邱菊立刻把臉沉了下來:“你不是有能耐摔電話嗎,找我幹什麼?”
魏思來笑嗬嗬地說:“邱菊,摔電話不對,該承認的錯誤我承認,不該承認的聽我細細給你解釋。我已經炒好了四個菜,包的餃子,走,快回去!咱倆主要是好好商量商量和小雪辦家庭農場的事兒。”
“說得好聽!”邱菊裝出不服的樣子,“回去?回去守著那幾床破行李,破家具呀!你到小雪家去,怎麼也是人家農場,給你幾個破工資能頂什麼用!”
“這個不對!”魏思來說,“我不是說了嘛,咱們加入小雪的家庭農場,除了工資外,每年的分紅就得不少。”
邱菊問:“多少?”
魏思來說:“還沒細商量,反正我和小雪說了,我可不是一般給她打工的。她認賬,說一定虧待不了我。”
“是不是小雪忽悠你呀?”邱菊說,“我不信,人家草根給她幹這些年了,給人家什麼了?賣賣弄弄玩感情欺騙,巧取勞動力!”
魏思來說:“你別聽牛紅那個娘們兒胡咧咧,小雪光給草根年薪就是十萬,利潤分紅還不算。我了解了,牛紅這個娘們兒呀,到處挑撥離間,把咱雁窩島一潭清水都攪渾了。她最終把咱這油廠搞垮,好從中漁利。”
邱菊反駁說:“我不同意你這種說法,人家是靠本事吃飯,靠能耐做生意,人家富起來了,有什麼不好,別見人家發財就眼紅。”
魏思來說:“走,咱們回家去說。”
邱菊開始講價錢:“那你得答應我把那件事情辦成。”
“哎喲--”魏思來說,“小雪不會同意的,她家的豆子都開始運往油廠了!”
邱菊說:“我看了,小雪太有心機了。她的家庭農場需要草根那樣的,也需要你這樣的,你倆現在一起幫她,她還不幹飛了呀。你就用這個和她做交易,沒交出去的大豆別交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就是換個買主,也不少給她錢,還多給。”
魏思來口氣軟,但態度很堅決:“邱菊,這個事兒不用問,肯定不行。”
“我看你是成心拿我不當回事!”邱菊越想在牛紅麵前要個麵子,魏思來可就是不吐口,她心底的火又燒了起來,“還沒問,你怎麼就知道不行?”
魏思來說:“邱菊,這關係到咱們農場、油廠生死存亡的事呀。你聽我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回到家裏我給你細說,走--”
邱菊戲謔地說:“怎麼還拿大帽子嚇唬人了。誰不明白,說透了,她小雪就是聽說許諾和麥芒要離婚,又要黏糊許諾。就是黏糊,也不差這點兒豆子呀。你把這事辦成了,也算給我個麵子……”
魏思來以輕鬆的口氣說:“邱菊,對牛紅那個麵子要不要能怎麼的?”
邱菊實在忍不住了:“實話和你說吧,有我的好處。”
魏思來問:“什麼好處?”
邱菊:“許諾要是後天拿不出錢來兌現大豆款,牛經理可以出每斤高兩分錢的價全部收購浸油廠的大豆。每斤拿出一分錢的好處費,分給我和麥芒,怎麼還不給我個幾十萬呀。”
魏思來急得一跺腳:“邱菊呀邱菊,咱們幹了大半輩子工作,不收任何人好處,浸油廠正處在危機之時,怎麼能幫倒忙,收這個好處呢……”
邱菊白一眼魏思來:“過去不收是傻,你看人家高新浪、牛紅、許言,哪個不發得呼哧呼哧的。你當了一陣子官沒撈著什麼不說,還讓人家給撤了。力沒少出,罪沒少遭,沒少得罪人,還有,論錢財沒有,落了個窮光蛋,兩袖清風呀。日後,咱倆老了,吃啥喝啥,啊?喝西北風呀!”
魏思來仍然很耐心:“邱菊,我告訴你,別說咱不能要這好處,就是想要,也是不可能的,她牛紅想把油廠的豆子弄走那不是白日做夢嘛!”
邱菊一下子變得理直氣壯咄咄逼人的樣子問:“好,我問你,後天就到期,許諾兌現不了豆款,吹了大牛,怎麼麵對大家?你說!”
魏思來說:“這,這……你不用操心,許場長到時自有辦法!”
邱菊邊往外推魏思來,邊氣呼呼地說:“你這……這,這什麼,你快出去,給我出去,反正你老婆在你眼裏沒有一點分量,我說打狗你攆雞,我說上東你上西,出去出去,我不是你老婆!”
邱菊把魏思來推出門,咣地關上了。氣得往床上一坐,呼哧呼哧直喘粗氣。漸漸地,大顆大顆的淚珠兒一顆接一顆滴落了下來。
魏思來被推出門,聽著“咣當”的聲音和裏邊鎖門聲,看著緊閉的門扇,心裏怔怔地在發呆。他真不敢相信,這就是多年來相知相愛的邱菊幹的事情。怔著怔著,心裏犯起了嘀咕,許諾呀,許諾,你可也是,看樣子好像兌現豆款的事情很有把握,你倒是給我透個底兒呀……
他隻是這麼想,他哪裏知道許諾這個“底兒”正在周密思考,一旦跑出風去,讓人曲解了,會貽誤全局的,甚至他連吳局長都不想透漏,隻是吳局長趕來了,反正時間也很短了,才全盤托了出來。
吳新華聽後高興地說:“好,這樣解決賒職工大豆款的問題也是個辦法,許諾同誌,你是有高招兒,不過,一些工作要做細。要好好向職工宣傳。”
“你放心,”許諾說,“吳局長,我和班子的同誌再細商量商量,一定照你要求的去辦。”
吳新華站起來說:“走,陪我看看廠子去。”
許諾也隨之站起來:“好吧。”
倆人走出收發室,一直在門口等候的焦永順迎了過來,陪同一起朝車間走去。
吳新華邊走邊說:“許諾同誌,農墾部要得急,你要是覺得這樣能妥善解決職工的豆款問題,把雁窩島浸油廠做大做強,成為北大荒,甚至全省、全國最大的大豆加工龍頭企業,我可就拍板了。”
許諾發自內心的喜悅,說:“謝謝你了,謝謝你了!”
吳新華說:“哎呀,謝什麼,你也學會客套了,這也是我的責任和工作嘛。”
“在這樣的緊要關口,這種信任簡直是比金錢都寶貴,這種組織上的支持,也是比什麼都有力量。”許諾說,“謝謝吳局長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