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 3)

1

楊堅石走出總醫院以後,頭也不回地徑直朝局辦公大樓走去。他大步流星、氣宇軒昂,根本不像個住院的患者。進了大樓,見電梯的指示燈還在頂層,一想,反正就在三樓,便拐彎上了人行梯,一口氣上了三樓,登完最後一個樓階梯,才覺得有些累了。扶著欄杆喘了一會兒,一拐彎,徑直進了監察處。

監察處林處長正在閱卷,不等林處長開口,楊堅石推門進來就說:“林處長,前幾天,我打電話給你反映的問題也沒引起你的重視呀?”

“快坐,快坐,”林冬說,“老場長,你是我們的老領導,我怎麼敢不重視呢?怎麼你專程來為這事呀?”

楊堅石坐下,還在粗喘:“不是,我有點兒不太舒服,到總醫院來烤烤電,順便到你這裏來問問。”

林冬起身倒杯水放在小茶幾上說:“老場長,請用茶。”

楊堅石拿起茶杯:“林處長,別以為我不是專程為這事來的你就不重視,看來我就是不來烤電,也要專程來一趟,要向局裏好好反映反映許諾這個‘買一贈一’的問題。”

林冬和藹地說:“接到你的電話,我馬上就整理了一下,以書麵材料向吳局長彙報了。”

楊堅石問:“吳局長怎麼說?”

林冬回答說:“吳局長說,他一定好好考慮考慮這個問題。反映許諾這個問題的,不隻你一個。”

楊堅石說:“肯定不能少了,這禿腦瓜頂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事情他吳局長還考慮什麼?他吳局長要是不堅持原則,我就連他一起,到部裏去反映。”

林冬勸說:“哎喲,老場長,喝水,你別激動……”

楊堅石急放下杯,晃出了茶水:“我怎麼能不激動!你知道,這北大荒我們十萬複轉官兵是怎麼開發出來的,還有那些支邊青年、知識青年幾代人的血汗呀。他許諾搞股份製也不能這麼搞啊。有人還說他有辦法,這‘買一贈一’算什麼辦法?!這不純粹是拿公家的東西送人情嘛!”

林冬仍然很和藹:“我對許場長這種做法也有想法,要不然,我是不能把件兒轉給局主要領導的。是這個道理,搞改革,搞股份製,你總不能把公家的股份送給個人呀!”

楊堅石急得站了起來:“有想法,怎麼不采取措施?我看透了,你們這些機關幹部呀,就不像當年我們那代人那樣,那麼敢堅持原則。對就對,錯就是錯,嘁哩哢嚓。黏黏糊糊的……”他說著就往外走。

林冬跟出來,問:“老場長,你到哪兒去?”

楊堅石頭也不回:“找吳局長去!”

楊堅石仍然不想坐電梯,到了步行梯那兒,似乎有點兒力不從心的感覺,他改乘電梯上了八樓,敲門進了吳新華辦公室。吳新華正在和三個人談話,見楊堅石進來,對三個人說:“好,就這樣吧,我接待一下這位老同誌。”那三個人一聽便退出辦公室。

吳新華迎上兩步:“老場長,什麼時候到的?”

楊堅石回答:“昨天。”

吳新華客氣地將楊堅石往沙發處領:“快坐。”然後取香煙給楊堅石,楊堅石揚揚自己的大煙鬥,裝上煙絲,吳新華忙用打火機替他點著了。

吳新華先開了口:“老場長,我知道你為什麼來的,你向監察處反映的問題,林冬同誌已經和我說了。”

楊堅石吐口煙霧:“那打算怎麼處理呢?”

吳新華說:“我已經和許諾說了,讓他盡快給我拿出個完善的處理意見來。具體要求是,既不讓國有資產受損失,又要保持職工隊伍的穩定。”

楊堅石稍顯冷靜了一些:“吳局長,這可是個大原則問題,你應該高度重視。”

吳新華皺皺眉頭:“知道,知道。”

楊堅石狡黠地一笑:“那雁窩島浸油廠我可是費好大勁,親手領著建的。吳局長,這個問題你要是不處理,我就準備向省、向中央去反映。”

吳新華著急地說:“老場長,你可別再給我施加壓力了,咱們自己內部的事情內部處理!不能往外張揚,你應該相信,我是有能力處理好這個問題的。”

楊堅石吸口煙吐出去說:“我當過場長明白,這內部的問題內部處理,我也是這麼想。照實說,這‘買一贈一’占便宜最大的還是我女兒小雪。可是,這不行呀,我出於好心,也是對他許諾負責任,也是對組織上負責任。吳局長,你還是抓緊處理處理,該交錢的讓他們交錢,該退股的退股。你想想,要是真有人捅到上頭,我看,連你都得沾包兒!”

吳新華說:“老場長,我明白,你放心吧,我一定處理好。”

2

由於原料不足,霸王集團沉浸在靜謐之中。一輛黑色的奧迪轎車停在了廠門口,牛紅下車後,高新潮也走下車來。

牛紅指指豪華的廠房和辦公樓:“新潮,這就是咱們的霸王集團。”

高新潮瞧著,一副驚奇的樣子。

牛紅帶著他走進大門,直奔辦公樓而去,辦公樓內到處都閃著豪華而潔淨的色彩。他們上了二樓,在掛著“董事長”門牌的門口停下。牛紅剛要敲門,高新潮問:“嫂子,是不是先去見見我大哥,別讓我大哥挑禮呀。”

牛紅傲慢的樣子:“見他幹什麼,咱們直接見董事長。”

高新潮隻好說:“嫂子,好吧,有你給我撐腰,我就什麼也不擔心了。”

牛紅輕輕敲了敲門,聽到應聲,帶領高新潮大步走了進去。

牛紅給艾爾茲介紹說:“董事長,這就是我給你說的高新潮。他們很有信心,有能力,又熟悉我們那個地區的情況,準備全力以赴幫我們收購大豆。”

艾爾茲一副很自得的樣子:“歡迎,歡迎。”很瀟灑地走出辦公椅,伸手示意著說:“請坐,請坐。”

在艾爾茲示意下,他們很快坐到了客廳的一個橢圓形小會議桌前。

艾爾茲先開了口:“高新潮先生,非常歡迎你來霸王公司工作。”

高新潮站起來說:“非常感謝董事長的歡迎和信任。”

“不要客氣,請坐,請坐。”艾爾茲說:“牛副總經理在電話裏和我介紹了,說你是一名外交能力很強又很務實的幹將,我是很相信牛副總經理的。”

牛紅積極推舉高新潮:“董事長,我了解,高新潮可是一員能啃硬骨頭的闖將,比他哥哥強。請你放心,有我和高新潮做搭檔,負責收購大豆,就不會讓你失望。”

“這活兒好幹,”高新潮自得地說:“董事長,我明白了,和我們爭爭搶搶的不就是雁窩島浸油廠,不就是那個用‘買一贈一’能維持一時的許諾嘛。他們那兩下子,我知道。我看,咱霸王集團他們根本不是個兒,也就是說不是一個檔次的!”

艾爾茲覺得高新潮有些輕浮,說:“不,不,可不要輕視對手啊。我來中國之前,認真研究了中國共產黨的曆史。共產黨人那種什麼‘艱苦奮鬥’,‘依靠群眾’,‘無往而不勝’的‘小米加步槍’精神曾經令全世界人折服,這不能不引起我的高度重視。”

高新潮不屑一顧地說:“董事長,那是打仗。”

艾爾茲說:“市場競爭,也是打仗嘛,是另一種形式的打仗,是靠市場競爭的實力和智慧和和平平地在打仗。這種仗往往也是很殘酷的。”

“新潮呀,”牛紅聽出了艾爾茲話裏的滋味,自得地說:“對,董事長說得對,這也是一種打仗。我不就是衝鋒在前,樂樂嗬嗬地勸麥芒她買期貨,要是說算不上把他們擊斃,也算是打休克了。”

艾爾茲笑笑:“說得好,好,北大荒是中國最大的大豆生產基地,號稱中國大豆之鄉,等許諾這個浸油廠什麼時候也休克了,這個‘之鄉’就無形地聽咱們安排了。”

艾爾茲一笑,高新潮和牛紅也跟著哈哈大笑。

艾爾茲像發布命令似的說:“眼前急需大豆原料,其他幾個收購隊在農村收購成效不大。牛經理,你抓緊安排一下,馬上帶領他們下去……”

接著,艾爾茲拍拍高新潮的肩膀:“要雷厲風行,這就是我們霸王的作風。”停停又說,“我知道,中國的領袖毛澤東說過‘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我可不這樣做,我要‘建大廠,廣積豆,急稱霸’。”

三人得意地又是一陣哈哈大笑。

艾爾茲一高興把桌上一個精致的地球儀轉了起來。這時,一名保安人員跑進來,喘著粗氣說不出話。

艾爾茲著急地問:“出了什麼事情?什麼事情?”

保安員說:“好幾十人圍著工廠大門,非要見董事長!”

艾爾茲問:“什麼事?”

保安員說:“聽他們嚷嚷,說是要退大豆期貨,指斥董事長搞欺騙。”

艾爾茲問:“進我們工廠了嗎?”

保安員說:“沒有,在大門口。”

“走,看看去!”艾爾茲邊說邊出了辦公室。

幾十名小廠長堵在廠門口,電動門像一堵小牆關著,眾人怒喊著要進去。兩名保安監守著,說什麼也不讓他們進。

艾爾茲急匆匆來到大門口,牛紅和高新潮跟在後頭。

牛紅大聲說:“各位靜一靜,請你們有話慢慢說。”

七八名小廠長齊嚷:“我們不和你說,和美國老板說。”

“可以,可以。”艾爾茲擺擺手:“請講,請講!”

小個子廠長說:“艾爾茲老板,你們為什麼發表電視講話欺騙人?”

艾爾茲聳聳肩說:“聽我講,這不能叫欺騙。電視台在采訪我的時候,我們美國各地區普遍降溫,正是大豆成熟後期,麵臨的就是受災減產。你們應該明白,期貨就是這樣一種預測性的生意。後來,氣候變暖,大豆成熟很好,我隻能感謝上帝……”

小個子廠長又要說什麼,被一個胖胖的小廠長推開:“你別聽他胡扯!”然後大聲叫號,“我不聽你這個,我們要求退款!”

艾爾茲問:“當時,是我給你介紹的期貨生意嗎?”

小個子廠長回答:“不是啊!”

艾爾茲又問:“是我和你簽的合同嗎?”

胖胖的小廠長回答:“不是。”

艾爾茲問:“是誰?”

五六名小廠長齊嚷:“麥芒。”

艾爾茲又問:“你們簽合同的時候,是不是到公證處公證,認定是有效合同了?”

小個子廠長說:“公證是公證,你們搞欺騙呀!”

艾爾茲說:“我再說你也不懂,這樣的話,你們和我說不著,去找麥芒好了,讓她和我說!”他說完揚長而去。

艾爾茲一走,這些小廠長不知如何是好了。有的嚷,把他找回來,話還沒說清楚;有的說,找麥芒去。不知道誰大喊了一聲:“走,找市長告他們去!”幾個人一帶頭,都隨著朝市政府走去。

3

霸王集團附近有個小市場,小市場很熱鬧,大多數都是農副產品和日用小雜貨。叫賣聲、講價聲交織在一起,亂哄哄,讓人覺得很有生氣。

在小市場路南側,有一座破舊不堪的方形小二層樓。一層的玻璃全碎了,用木板釘著;二樓上的玻璃也是殘缺不齊,有的碎了連堵也沒堵。朝路邊的門口掛著一個大長條木牌上寫著:雁窩島農場駐臨海辦事處。牌子經過日曬雨淋,已經像個古董了。

高新潮在市場上漫步著,一眼看見了樓門口掛的牌子,不由地停住了腳步。

這時,高新浪乘車趕了來:“喂,你在這裏幹什麼?你嫂子到處找你,明天一早就要出發,讓你和她馬上收豆子去!”

高新潮抖抖手裏的塑料兜:“我買點牙膏牙刷,大哥,這就是雁窩島農場在臨海的辦事處呀?”

高新浪不高興的樣子問:“你問這幹什麼?”

高新潮沒聽出話的冷淡,問:“大哥,你剛從雁窩島來時,是不是就在這裏當主任啊?”

“我的事情,以後你少問,”高新浪不耐煩地,“隻管在這裏老老實實做事兒。”

高新潮隻覺得新鮮,瞧著不遠處一座明亮的小三層樓問:“大哥,後來不是說你單幹了,也蓋了座小樓嗎?是不是那一座?”

高新浪話裏帶著酸溜溜的滋味兒:“新潮,其實我是不同意你來這裏摻和的。既然你在農場是那個情況,跟著嫂子來了也就來了,我不反對。不過,有一條,你隻管跟著牛經理好好做事兒,有關我的事情,你不要多嘴多舌。快回去!”

高新潮點點頭:“大哥,知道了,知道了。”

4

幾十名小廠長一窩蜂似的擁到市政府門前,和門衛嚷著要見市長。很快被接到臨海市政府小會議室裏,圍著方形桌坐著。市長秦程新坐在一頭兒,左右兩排,而且把艾爾茲、高新浪和牛紅等人也請了來。

秦程新先開了口:“關於期貨事件問題,我和有關部門認真研究了。我作為本市市長,一手托兩家,對於艾爾茲先生是我擴大開放、招商引資請來的,應該歡迎、支持;作為在座的各位廠長,我作為父母官,應該關心、愛護大家。現在解決辦法隻有一條,那就是遵守市場規律,依法辦事了……”

小個子廠長站起來激動地問:“市長,你說怎麼解決吧?”

大家目光一齊投向秦程新。

秦程新指指身邊的三名幹部,一個一個介紹說:“這是我們司法局局長,這位是我們法院的院長,你們在一起研究出個解決問題的辦法來吧!”

幾名小廠長還想說什麼,秦程新已經起身走了。

5

吳新華正坐在辦公室裏焦躁不安,電話鈴響了。

吳新華接起電話:“噢,趙部長呀,你好……噢……噢……他們又到部裏去了。這筆大豆期貨,他們操作的時候,局裏根本就不知道,完全是民間市場操作。什麼?”

這時,一輛吉普車停在局辦公大樓門前,許諾急匆匆下車,直奔樓裏。到了吳新華門口,聽見吳新華在說:“好,不管怎麼樣,我們也要關注這件事情,認真處理好……好……你讓他們回來吧,直接找我。”

吳新華放下電話,歎口氣:“真是亂中添亂。”

許諾推開虛掩的門:“吳局長,沒來晚吧?路上我順便到地裏看了看。”

“坐吧,坐吧,”吳新華說,“怎麼樣,大豆收割快結束了吧?”

許諾回答:“已經接近尾聲。今年的大豆可以說是個特大豐收,天公作美,每一粒豆子都是滾圓金黃,太漂亮了。”

吳新華走出辦公椅:“坐,快坐。”

倆人一起坐在了沙發上,吳新華說:“許諾同誌,我今天找你來,是要很嚴肅地談談關於‘買一贈一’的問題。”

許諾瞧瞧吳新華:“吳局長,我不是把打算都向你彙報了嗎?又有……”

“是和我談過,那不過是浮皮潦草,我也沒有當回事兒,總覺得你把問題解決了,能夠促進發展。什麼這個那個的,我就睜一眼,閉一眼……”吳新華說著歎口氣,“唉,樹欲靜而風不止呀。”

許諾睜大了眼睛:“怎麼?又有人告我的狀?”

吳新華顯出很為難的樣子:“是,先拋開這個不說。許諾同誌,現在幹部難當,不光是你們基層幹部,我這在上頭的也難呀。關於這‘買一贈一’的問題,你說完之後,我腦子裏曾經畫過問號。你們比喻得很形象,這些破爛資產,老掉牙的設備,真就像太陽底下的冰棍,化了沒事,要是個人吃在嘴裏就有事了。這在情理上說得通,可在黨紀國法上就說不過去。”

“吳局長,請你支持我,一定要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好形勢。”許諾侃侃而談,“目前,職工情緒剛剛穩定,你要給我一點寬裕的時間。你隻管發表意見,就是讓職工退股,我也會做得到,這就需要給我一點時間。”

“不那麼簡單,”吳新華搖搖頭說,“你去雁窩島是我點的將,而且是在你不大甘心的情況下去的,我會加壓嗎?我原是考慮,隻要你那邊不出問題,我心裏有問號也就默認了,改革嘛--”

許諾問:“不就是老場長有點想法嗎?”

吳新華回答:“可不是一點,可不隻是老場長呀。”

許諾緊張起來:“這麼說--”

吳新華說:“可以這麼講,關於那封上訪信反映的問題,我都沒當回事兒,也不準備派人查你了。我覺得,那十有八九是你的改革觸犯了一部分人的利益,他們在望風撲影,或者是無中生有。那些事,隻不過我順便提醒你一下,引起注意就是了。”

許諾傾心地聽著,瞧著吳新華竟像是發了呆似的。

吳新華說:“比如說,反映你以權謀私,你弟弟維修款也占了‘買一贈一’的便宜;不搬家住賓館問題。還有,好吧,我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