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研讀古代文學須明其義例(2 / 2)

第二個例子是對鍾嶸《詩品》的理解問題。《詩品》品評漢魏六朝詩人,喜言師承流變,往往指出某人之詩源出某某。這一點往往為後世所詬病,特別是陶潛源出應璩一點,後人議論尤多。《詩品》把陶潛置於中品,的確品評不當,但它反映了當時駢體文風昌盛、不少評論者重視語言華美,不能充分認識陶詩藝術價值的偏見。有的《詩品》研究者根據《太平禦覽》一本的引文,說《詩品》原把陶潛置於上品,這是不可能的。因為按照《詩品》的義例,上品之人不可能出於中品。《詩品》認為陶詩源出應璩,應璩在中品,陶潛當然不可能屬上品。這個問題,就是依據《詩品》全書義例得到澄清的(參考錢鍾書先生《談藝錄》)。

《詩品》說陶詩源出應璩,宋代葉夢得《石林詩話》曾批評為“此語不知其所據”。但細考《詩品》全書義例,鍾嶸的說法還是有其理由的。《詩品》所謂某人源出某人,指出前後詩人在創作上的淵源繼承關係,主要是從詩歌的體製、風格立論。《詩品》一開頭評古詩雲:“其體源出於國風。”其後評張協雲:“其源出於王粲,文體華淨,少病累,又巧構形似之言。”評謝靈運雲:“其源出於陳思,雜有景陽(張協)之體。故尚巧似,而逸蕩過之。”評張華雲:“其源出於王粲,其體華豔,興托不奇。”可見《詩品》所謂某人源出某人,是指詩歌的體而言。它所謂體,指作品的體貌,即《文心雕龍?體性》篇所說的體,相當於今天所說的風格。如張協的“華淨”,張華的“華豔”,都是其例。又如張協詩“巧構形似之言”,謝靈運詩也“尚巧似”,故說謝詩“雜有景陽之體”,這就明顯地從體貌上指出其淵源繼承關係了。南朝文論,多言體貌的特征和繼承變化。除《文心雕龍》、《詩品》外,如《宋書?謝靈運傳論》指出自漢至魏,文體經曆三次變化,《南齊書?文學傳論》認為宋齊時代文章可分為三體,都是其例。《詩品》這種據體貌分析某人源出某人的議論,正是這種時代風氣的反映。《詩品》說陶詩源出應璩,也是從體貌上立論的。《詩品》說陶詩體貌特點是“省淨”、“真古”、“質直”,應璩詩“善為古語”,古語意為語言古樸。應璩源出魏文,魏文詩“鄙質如偶語”。三家之詩體貌都是古樸質直,《詩品》正是從這個角度來說明他們之間的淵源繼承關係。《詩品》的這種評論不一定都恰當,但從全書義例看,說陶詩源出應璩,還是有理由的。

《四庫提要》評《詩品》有雲:“唯其論某人源出某人,若一一親見其師承者,則不免附會耳。”這一評論也是欠妥的。南朝文人寫詩,往往有意識地模擬前人,有時在題目上都予以標明。如鮑照有《學劉公?體》五首。江淹有《效阮公詩》十五首。謝靈運詩在南朝影響廣泛,史傳等記載中述及當時文人作詩學謝靈運體的,屢見不鮮。從寫作角度看,學習前人詩體,已成為一種風氣;那麼從評論角度看,研討後起者在詩體上主要接受前代哪些人的影響,也是很自然的事。《詩品》探討前後作家淵源關係的評論,固然不一定都中肯,但這種研究評論方法卻未可厚非,它正是結合創作實踐來進行的。

司馬遷曾就曆史著述發表主張說:“好學深思,心知其意。”(《史記?五帝本紀讚》)我一直很服膺這句話,把它作為閱讀古籍、做研究工作的原則。對古書上的記載和言論,我們固然不能一味盲從,但也不宜輕易懷疑以至否定(特別是那些有功力、寫作態度認真的著作)。閱讀古書,應當全麵考察,虛心體會,以探明其原委。讀古書要達到心知其意,明白、掌握書的義例,是一個相當重要的條件。

198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