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不少文學理論批評家,其言論內容往往豐富複雜而不是很單純的。在某種場合,文論家為了某種原因,往往強調某一點而不及其餘。碰到這種情況,我們一定要統觀文論家的全部言論,全麵考察,如果抓其一點片麵地加以誇張,就會背離文論家的原意。魯迅先生說:“我總以為倘要論文,最好是顧及全篇,並且顧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處的社會狀態,這才較為確鑿。要不然,是很容易近乎說夢的。”(《題未定草七》)又說:“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揚,更離真實。”(《題未定草六》)他勸告研究古代文學的人不要隻讀選本,因為選本經過編選者的選擇,不能看出作者的全人。下麵試舉兩個例子。
例如劉勰對魏晉以來盛行的重視辭藻、對偶、聲韻之類的駢體文學(包括詩、賦、駢文)的態度如何?《文心雕龍?序誌》雲:“去聖久遠,文體解散,辭人愛奇,言貴浮詭,飾羽尚畫,文繡??,離本彌甚,將遂訛濫。”這段話很重要,說明劉勰寫作《文心雕龍》,目的就是為了矯正這種浮詭文風。如果孤立地片麵地去理解這段話,就很容易認為劉勰對魏晉以迄南朝宋齊時代崇尚辭藻的駢體文學持強烈的批評態度。但從《聲律》篇,我們看到劉勰對沈約等提倡的聲病說大力支持;從《麗辭》、《事類》兩篇,又看到他非常重視並肯定對偶和用典。《文心雕龍》全書也用精致的駢文寫成。因此應當說,在理論上和實踐上,劉勰都是駢體文學的擁護者而不是反對者,他隻是不滿當時過於浮靡的駢體文風,要求加以改良和節製。因此,如果說魏晉以來的駢體文學是形式主義文學(這種提法是不對的),那麼劉勰就不可能是這種形式主義文學的反對者。《文心雕龍》是一部規模宏大、內容特別豐富的巨著,近年來,有的同誌提出要研究《文心雕龍》的理論體係,這是一種很好的意見,因為它注意從整體上來探討劉勰的文學思想。對《文心雕龍》的理論體係是怎麼樣的這一問題,盡管研究者目前還不能有一致的看法,但隻要大家都重視從整體上去認識劉勰的文學思想,就有可能較快地探明《文心雕龍》中的許多問題。
再如,嚴羽在《滄浪詩話》中所揭示的藝術標準是什麼?有些研究者往往認為是興趣,這也是片麵的。《滄浪詩話?詩辨》雲:“詩之法有五:曰體製,曰格力,曰氣象,曰興趣,曰音節。”提出了評價詩歌藝術成就的五項標準。他提倡興趣,要求詩歌具有真實感受和具體形象,抒情要自然渾成,意味深長,有一唱三歎之音;這是針對宋代江西詩派“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的弊病而發。除興趣外,嚴羽還要求詩歌寫得格力雄壯,氣象渾厚,音節響亮,具有盛唐詩的雄渾剛健的風貌;這是針對南宋四靈詩派的清苦纖巧的弊病而發。至於體製,那是興趣、格力、氣象等諸種藝術特征的綜合表現。總之,嚴羽揭示並重視的詩歌藝術標準有兩個方麵,一是興趣深遠,一是風格雄渾,後來清代王士?發展其前一方麵而有神韻說,明代李東陽、前後七子以至清代沈德潛等發展其後一方麵而有格調說。南宋時代,江西詩派的勢力和影響特別大,嚴羽針對現實情況,在批評江西詩派方麵多說了幾句話,我們不能因此片麵地認為嚴羽對詩歌的藝術標準隻是強調興趣。
198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