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理論批評,或是直接批評作家作品,或是總結創作經驗,把它概括成理論原則;文學理論批評形成後,又回過來對創作起指導、推動的作用。兩者關係非常密切,因此把批評史研究和文學史研究結合起來,既有利於弄清理論批評的實質和價值,也有利於理解文學創作的傾向和特色。中國曆史上有不少著名作家,同時又擅長理論批評,如唐代的白居易、元稹、韓愈、柳宗元,宋代的歐陽修、蘇軾、黃庭堅、陸遊等等都是。文學史在介紹他們的作品時,常常涉及其理論批評,這的確有利於說明他們的創作特色。我覺得,我們應當把這方麵的工作做得更擴大一些,有意識地發掘一些前此未被注意的材料,更廣泛地把批評現象和創作現象結合起來考察,使我們的分析評價更加確切和深入。下麵試舉三例。
例如劉勰對宋齊時代山水文學(以山水詩為主)的評價問題。劉宋初期,謝靈運寫了大量富有特色的山水詩,徹底改變了東晉玄言詩統治詩壇的局麵,影響深遠,宋齊兩代許多人都學習謝靈運,產生了許多山水詩文。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指出,山水詩的特色是以華美新奇的文辭去細致地描繪景物,所謂“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明詩》);山水文學寫景物時逼真生動,使讀者“能瞻言而見貌,即字而知時”(《物色》)。這是他對山水文學的肯定評價。同時,他也批評山水文學的一些缺點,大致是:一、缺乏比興諷喻的政治內容(見《比興》);二、感情虛假,所謂“誌深軒冕,而泛詠皋壤”(《情采》);三、文辭繁冗,有“辭人麗淫而繁句”之病,他主張“物色雖繁,而析辭尚簡”(《物色》)。這三點對山水文學的批評是否中肯合理,看來應結合作品實際作具體分析。第一點,山水文學的確缺乏比興諷喻內容,但劉勰對作品思想內容的要求也狹窄了一些;第二點,基本正確;第三點,不少山水篇章文辭繁富,與細致描寫密切相關,不能籠統斥為繁冗。劉勰在這方麵著重以《詩經》為標準來批評山水文學,他以《詩經》的美刺比興來要求山水詩,以《詩經》寫景“以少總多,情貌無遺”(《物色》)的特色來批評山水詩。如果結合文學史對南朝山水文學的分析評價來看,我認為劉勰對山水文學的態度保守了一些,對它的批評過分了一些。
再如杜甫的文學思想。杜甫於創作,既重視思想內容,要求反映政治弊害、民生疾苦;又重視藝術技巧,主張博取眾長。這兩方麵在他的批評中都有表現,前者以《同元使君舂陵行》為代表,它通過對元結《舂陵行》、《賊退示官吏》兩詩的高度讚美,大力提倡寫作新樂府詩來表現民生疾苦,顯示出他寫《三吏》、《三別》等詩篇的指導思想。後者以《戲為六絕句》為代表,通過對庾信、初唐四傑的肯定性評價,表現出他在藝術上轉學多師的氣魄。過去研究杜甫的文學批評,往往重視《戲為六絕句》而忽視《同元使君舂陵行》,不免失之片麵。《同元使君舂陵行》這首詩不但對理解杜甫自己寫作的許多內容進步的詩篇很重要,而且顯然對其後元稹、白居易的創作也產生了深刻影響。白居易的《讀張籍古樂府》一詩,讚美張籍寫樂府詩反映各種社會現象,就是學習杜甫這詩的。
再如元結、孟雲卿一派作家的文學思想。他們兩人都提倡寫高雅的古體詩。元結在《篋中集序》中批評近世作者喜歡寫作近體詩,“拘限聲病”,“與歌兒舞女生汙惑之聲於私室”。孟雲卿的論文今不存,但由杜甫《解悶》“李陵蘇武是吾師,孟子論文更不疑”句,可見孟雲卿主張學習蘇李的五言古詩。又高仲武《中興間氣集》讚美孟雲卿五言古詩寫得好,高氏在孟的啟發下寫了《格律異門論》及《譜》二篇(見《唐詩紀事》卷二五)。所謂“格律異門”,意思是說格詩(古詩)與律詩門徑不同,不能相混,旨在闡發孟雲卿提倡古體詩的主張。我們再看他們的作品:元結自己的詩都是古體,元結在《篋中集》中所選沈千運、王季友、孟雲卿等七人的二十四首詩均為五古。這七位詩人的其他詩篇除個別外,也均為古體詩。他們的詩風格質樸古雅,接近漢代古詩,的確同元結、孟雲卿的理論相一致。這樣結合起來看,對《篋中集》一派詩人的創作特征和文學主張,就可以看得更為明白了。
上麵第一例是把文論家的批評與被批評者的具體情況結合起來考察,第二第三例是把文論家的主張與他及其同道的作品結合起來考察,這樣做,對於理解理論批評的實質和文學作品的特征,都可以更加全麵深入一些。
198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