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郭紹虞先生相識,是在50年代初期。建國前,郭先生任同濟大學文學院長兼中文係主任。建國後高等學校院係調整,他調來複旦,擔任複旦中文係主任。當時,作為青年教師的我,協助他處理一些係內行政事務,因此接觸機會就比較多了。在處理工作之餘,有時也談談學問。一次,我問郭先生,他教過文學史課,也寫過一些文學史方麵的論文,為什麼不編一部中國文學史?他回答道:也曾經考慮過這個問題。但是,中國文學史這類著作已出版很多,要寫出較多新意,很難做到。接著談到他編著《中國文學批評史》,就是因為看到這方麵的專著缺少(當時隻有陳鍾凡先生寫的一種,比較簡單),許多材料需要發掘整理,許多問題需要仔細探討,因此他集中力量做披荊斬棘、篳路藍縷的工作,雖然這樣做比較吃力,但感到樂意,也容易有創獲。這席話對我啟發很大。一個人要想在學術上作出成就和貢獻,必須不怕艱難,勇於拓荒;如果怕下苦工夫,跟在人家後麵人雲亦雲,是不會有好成績的。郭先生在中國古典文學研究領域,所以成為一位卓越的學者,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我認為就是由於具有這種高尚的治學精神。
回憶40年代後期,我開始研究六朝樂府清商曲辭,當時曾將一部分稿件投寄開明書店出版的《國文月刊》。郭先生是《國文月刊》編輯之一。我的《論六朝清商曲中之和送聲》、《樂府前溪歌雜考》等幾篇論文,就是經郭先生審閱通過而發表在該刊上的。當時我同郭先生雖尚未見過麵,但從文字關係來說,他已是我的一位知音了。他來到複旦後,一次,我把自己的一篇稿件請他看,提提意見。他看過後沒有提什麼具體意見,隻是加以肯定,並且說:“你的文章能夠讀書得間。”這是他對作為後學的我的鼓勵和獎飾。我體會到,讀書得間,從讀書中發現問題,提出自己的見解,這正是他自己讀書作文的原則和要求。我們看到,他的論著,不論是像《中國文學批評史》那樣的巨著,還是收集在《照隅室古典文學論集》中的不少單篇論文,都能做到不但資料豐富翔實,而且提出自己的看法,有許多真知灼見,而不是泛泛之談。我雖然不能常常做到“讀書得間”,但每當執筆為文時,總是要想到這句話,想到郭先生對我的鼓勵和鞭策。
60年代初期,複旦文科各係恢複招收研究生,郭先生也招了“中國文學批評史”專業的研究生。一次,我同他談到招“批評史”研究生的問題。他說當前研究生在大學學習時,讀古典文學的書籍不多,基礎不厚,接著說:最好先讓本科畢業生做幾年“中國文學史”專業的研究生,然後再攻讀“中國文學批評史”專業,這樣容易深入。我對此很表讚同,並說自己近幾年研讀《文心雕龍》,感到黃侃、範文瀾、劉永濟幾家有關《文心雕龍》的論著見解深刻,內容紮實,就是因為他們對漢魏六朝文學很熟悉。他也點頭表示同意。後來1982年,郭先生在《我是怎樣學習中國文學批評史》一文中曾說:“我開這門課(指‘中國文學批評史’)是在燕京大學開的,是在協和、中州兩大學好多年講中國文學史的基礎上開的。欲專必先求博。唯博才能廣,唯專才能精。”可見在廣博的文學史基礎上深入鑽研中國文學批評史,原來是郭先生親身經驗之談。郭先生的這一意見,雖然由於種種原因,並未能實現,但這意見的確是很寶貴的。我國古代許多文學理論和批評,常常是結合著對具體作家作品的評價進行的;如果對作家作品、對文學史不了解、不熟悉,就不能理解古代文論的具體曆史條件和針對性,就容易產生隔靴抓癢甚至郢書燕說的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