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展先生逝世已有八年了,但他的音容笑貌,仍宛然如在我的眼前。
我於1947年夏季從複旦大學中文係畢業,被留任為助教,當時陳先生是中文係主任,我做他的助手,時常去辦公室坐坐,協助處理一些行政事務。那時,學生的學習、生活方麵的事,大抵都由學校教務處、總務處等行政部門管理,係裏管得很少,也很清閑。我在辦公室也常是自己看書。當時陳先生和其他教授一樣,每人都兼任一門“大一國文”課(全校各係均設此課)。他讓我幫他批改一些學生的作文。對於學生的作文,我修改得不多,主要是理順一些不通暢的語句,改正錯別字,不多添加自己的話;必要時加些批語,指出其優缺點和改進的意見。陳先生對我這種修改表示滿意,並說對學生的作文不宜刪改太多;太多了會使學生喪失信心或不服氣。陳先生早年曾在東南高等師範教育係肄業,學過心理學等課程,對學生的學習心理是很重視的。
除坐辦公室外,我常去陳先生家請益。陳先生很健談,並希望年輕人好學成才。在他家時,他總是講話滔滔不絕,上下古今,顯示出淵博的學問和通達的見識。陳先生兼通新舊文學,他講話內容,上起先秦漢魏,下逮現代的一些學者和作家。他是湖南長沙人,因而喜歡談及近現代湖南的一些學者,如王先謙、王?運、楊樹達等。在這類海闊天空的自由漫談中,對於怎樣做學問方麵,我得到許多啟發和知識。
陳先生期望我在學術研究方麵有所作為。記得初到他家的一段時間內,他不止一次地對我說,不要滿足於做一個教書匠。上麵說過,陳先生曾肄業於東南高等師範教育係,對教書育人很重視。他勸我不要做一個教書匠,意思是不要照本宣科地講課,而應在學術研究方麵有所發展和創造。1947、1948年間,物價飛漲,我曾在私立?進補習夜校兼教一點語文課。陳先生知道後,竭力阻止我去兼課,讓我有較充裕的時間認真讀書。這些都是對我的忠告和鞭策。有一次,陳先生對我說:研究文學的人,應當有良好的語言修養,或是古文好,或是外文好。他的意思是:研究古代文學,理應有較深厚的古文根底;研究文學理論、外國文學等,應有良好的外文修養,以便能直接接受國外的許多重要資料,這樣研究方能深入。
在學術研究上應有雄心壯誌,要在此前基礎上有所發展創造;鑽研業務應有充分的時間和精力,不宜分散精力;研究文學應有良好的語言基礎;這些都是陳先生對我的十分有益和及時的教導。
當助教後不久,我打算在漢魏六朝文學範圍內進行研究,並把這一打算告訴陳先生。他頗為讚成,指點我要認真讀這段時期的史書,介紹我讀王?運的《八代詩選》,並認為可以先對八代的雜體詩(一些遊戲性的詩歌)進行研究。還把他的《八代的遊戲文學》、《孝經在漢魏六朝的影響》兩文的油印本贈給我閱讀。我按他的話去做,除翻讀丁福保所編《全漢魏兩晉南北朝詩》外,還仔細地讀《八代詩選》(內有專卷選錄各種雜體詩)。同時認真讀《漢書》、《後漢書》、《晉書》、《南史》等史書,收獲不小。40年代末葉,我先就雜體詩中的離合詩寫成《離合詩考》一文,陳先生看後表示讚許,即為介紹到《國文月刊》發表,之後我研究雜體詩中的風人詩(內含諧音雙關語),著重探討樂府《吳聲歌曲》、《西曲歌》(二者含諧音雙關語最多),結合讀《晉書》、《南史》等史書所得,旁稽群籍,寫出了一組論文,後來結集成《六朝樂府與民歌》一書,這是我的第一本著作。把文學作品與曆史著作結合起來進行研究,是陳先生引導我走上了這一康莊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