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焦仲卿妻》開頭(1 / 1)

漢樂府古辭《焦仲卿妻》(即《孔雀東南飛》)開頭道:“孔雀東南飛,五裏一徘徊。”它與底下仲卿蘭芝的故事有何聯係呢?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釋之雲:“用《豔歌何嚐行》語,興彼此顧戀之情。”按樂府相和歌辭瑟調曲《豔歌何嚐行?飛來雙白鵠》篇雲:

飛來雙白鵠,乃從西北來,十十五五,羅列成行。妻卒被病,行不能相隨。五裏一返顧,六裏一徘徊。吾欲銜汝去,口噤不能開;吾欲負汝去,毛羽何摧頹。樂哉新相知,憂來生別離,躇躊顧群侶,淚下不自知。念與君離別,氣結不能言。各各重自愛,遠道歸還難。妾當守空房,閉門下重關,若生當相見,亡者會黃泉。今日樂相樂,延年萬歲期。(《樂府詩集》卷三九)

《豔歌何嚐行》的“從西北來”與《孔雀東南飛》的“東南飛”意思相同,其“六裏一徘徊”與“五裏一徘徊”僅一字之異,況且白鵠不能躬銜病妻的故事跟仲卿夫婦的悲劇有著情節上的類似;因此,陳祚明的解釋,乍看上去是相當有理由的。

近人解釋《孔雀東南飛》首二句的,大都遵循陳氏之說。胡適在他的《白話文學史》中對此點發揮尤為詳盡。他認為《孔雀東南飛》的“孔雀”是由“白鵠”訛成的。《孔雀東南飛》“最初的引子必不止這十個字,大概至少像這個樣子:‘孔雀東南飛,五裏一徘徊。吾欲銜汝去,口噤不能開。吾欲負汝去,毛羽何摧頹!……’流傳日久,這段開篇因為是當日人人知道的曲子,遂被縮短隻剩開頭兩句了。”

胡適的考證,貌似新穎可喜,實際很有問題。首先,是“白鵠”訛成“孔雀”的可能性問題。“鵠”、“鶴”二字,“古通用”(梅鼎祚《古樂苑》卷二一),故《豔歌何嚐行》的雙白鵠,“鵠一作鶴”(《樂府詩集》卷三九)。至於“白鵠”訛成“孔雀”,則未聞其例。古直先生說得好:“白鵠孔雀,鳥不同科,字音固不相通,字形亦不相近。不知雙白鵠訛成孔雀,如何訛法也?”(《漢詩研究?焦仲卿妻詩辨證》篇)其次,說《孔雀東南飛》開頭本有好幾句,日久縮短而成現在的十個字,就更是一種大膽而缺乏根據的假設。胡適何以知道《豔歌何嚐行》是當日人人知道的曲子呢?退一步說,即使它是人人知道的曲子,但民間文學是不嫌陳套的,人民對自己愈是熟悉了的東西,往往愈是愛賞不倦,唱歌的為什麼要把這種動人的“開篇”簡縮成這個樣兒呢?假如說這是出於寫錄這歌辭的文人學士之手,那麼,像《孔雀東南飛》這樣宏偉的長詩,假如真有一個“開篇”,十來句句子是不算多的;縮成十個字,不但意義含糊,而且於整個篇幅不相稱,何苦來呢?

聞一多先生《樂府詩箋》解釋這兩句說:“《豔歌何嚐行》曰:‘飛來雙白鵠,……’魏文帝《臨高台》曰:‘鵠欲南遊,雌不能隨。我欲躬銜汝,口噤不能開;欲負之,毛羽摧頹。五裏一顧,六裏徘徊。’偽蘇武詩曰:‘黃鵠一遠別,千裏顧徘徊。’《襄陽樂》曰:‘黃鵠參天飛,中道鬱徘徊。’以上大旨皆言夫婦離別之苦,本篇‘母題’與之同類,故亦借以起興,唯易鵠為孔雀耳。”說較平穩,但沒有說明何以易鵠為孔雀,終覺不甚圓滿。

《太平禦覽》卷八二六《織部》保存著一段《古豔歌》的殘文,很值得我們注意。其辭雲:

孔雀東飛,苦寒無衣。為君作妻,中心惻悲。夜夜織作,不得下機。三日載疋,尚言吾遲。

我們雖然不能知道這首《古豔歌》的確鑿產生時代,但它所敘述的故事跟《孔雀東南飛》相同,卻是可以肯定的。《古豔歌》的開頭,孔雀不再“東南飛”了,不再“五裏一徘徊”了;它跟《豔歌何嚐行》在字句方麵不再有任何關係了,它的開頭兩句又應當怎樣解釋呢?

顯然,我們應當從別方麵來找尋合理的解釋。

我認為孔雀是指布疋上的花飾。隋丁六娘《十索曲》雲:“裙裁孔雀羅,紅綠相參對。”可見古代布疋上以孔雀為花飾。梁簡文帝《詠中婦織流黃》詩雲:“浮雲西北起,孔雀東南飛。”這裏借用了兩句古詩成句來描寫流黃上麵的花飾。蘭芝的故事,不論《孔雀東南飛》或者《古豔歌》,都從她善於織布敘起,那麼從布疋上的花飾起興,從孔雀說到織布,原是很合理的手法。梁武帝的《河中之水歌》雲:

河中之水向東流,洛陽女兒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織綺,十四采桑南陌頭。十五嫁為盧家婦,十六生兒字阿侯。……

這首歌的這一段在敘述上顯然是模仿《孔雀東南飛》開頭“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十七為君婦,心中常苦悲”等語句的,其首句的起興手法也與《孔雀東南飛》相類似。次句說莫愁是洛陽女兒,洛陽靠近黃河,首句即從“河中之水”說起,這跟《孔雀東南飛》及《古豔歌》的從布疋上的花飾說到織布,手法不是很相像嗎?

195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