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杜句“羯胡事主終無賴”解(1 / 1)

杜甫《詠懷古跡?其一》前四句雲:“支離東北風塵際,漂泊西南天地間。三峽樓台淹日月,五溪衣服共雲山。”係詠自己生平,寫其晚年流落西蜀之意甚明。後四句雲:“羯胡事主終無賴,詞客哀時且未還。庾信生平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其內容則為雙關庾信與杜甫自身。仇兆鼇《杜詩詳注》卷十七釋雲:“五六,賓主雙關。蓋祿山叛唐,猶侯景叛梁;公思故國,猶信哀江南。末應詞客哀時。”楊倫《杜詩鏡詮》卷一三釋雲:“下四句,即庾自喻。祿山叛唐,猶侯景之叛梁也。”都指出了後四句含的雙關意義。

此詩末兩句直寫庾信,並以自況,亦無疑義。唯五六兩句是通過詠庾信雙關自己,抑是詠自己雙關庾信,即從詩表麵意義看,是以賓(庾信)為主還是以主(杜甫自己)為主,則值得進一步推敲。按安祿山為營州雜種胡人,其部下將士亦多胡人。杜甫《彭衙行》:“胡羯仍構患。”胡羯即指安史叛軍。侯景,據《梁書?侯景傳》,係“朔方人,或雲雁門人”,《南史?侯景傳》則雲是懷朔鎮人。侯暴降梁前,為東魏高級臣僚與將軍,其部下固多少數民族,但侯景本人則並非胡人。故杜詩注者於此詩“羯胡”一詞,均認為指安祿山;對五、六兩句句意,傾向上也認為以寫杜甫自身為主,有的則含糊言之。清代佚名的《杜詩言誌》卷十稱此詩“直詠己事,惟末一語(指七、八句)詠庾信事以自況”,就是明確認為五、六句是直接寫杜甫自己。

我認為五、六句雙關庾信及自己。楊倫說“下四句即庾自喻”,比較得當。因為,五、六句寫庾信身世,第七句接著點出庾信姓名,這樣在文理意脈上顯得順理成章;如果說五、六句是寫杜甫自己身世,七、八句忽然轉入庾信,不免令人有突兀之感。前時讀《梁書》,發現羯胡一詞,實可以指侯景及其部眾。《梁書?元帝紀》載,天寶三年八月,時侯景之亂剛剛平息,梁遣徐陵為聘魏使,向魏主奉表於鄴,表文有雲:“青羌赤狄,同畀豺狼;胡服夷言,鹹為京觀。”這裏羌、狄、胡、夷是指侯景部下的少數民族,全句是說侯景部眾的被殲滅。《梁書?元帝紀》又載,承聖元年十一月,元帝即皇帝位於江陵,其詔文有雲:“羯寇憑陵,時難孔棘。朕大拯橫流,克服宗社。”可見當時已以羯寇一詞指侯景及其部眾。以後姚察、姚思廉編修《梁書》,也沿用了這一稱呼。《梁書?武帝紀》末尾的史臣評論有雲:“遂使滔天羯寇,承間掩襲,鷲羽流王屋,金輿屬乘輿,塗炭黎元,黍離宮室。”即是寫侯景之亂給人民、國家帶來深重災難,文中也以羯胡指侯景及其部眾。《梁書?侯景傳》末尾的史臣評論則以“禍纏宸極、毒遍黎元”等語形容侯景之禍,結尾雲:“昔夷羿亂夏,犬戎厄周,漢則莽、卓流災,晉則敦、玄構禍,方之羯賊,有逾其酷。悲夫!”認為侯景之亂禍國殃民,其殘酷程度超過夏代後羿、周代犬戎、漢代王莽董卓、晉代王敦桓玄等的作亂,也以羯賊稱侯景及其部眾。由此可見,自梁代以迄唐初,均以羯賊稱呼侯景及其部眾。大概因為侯景原在北朝任職,其部下頗多北方少數民族人,他叛梁作亂時,殺人放火,行為極其殘酷,故南朝、唐初人均詈為羯賊。在此種背景下,杜甫《詠懷古跡》詩把侯景呼為羯胡,並用以雙關安祿山,行文可謂曲盡其妙。逮及後世,忽略了南朝、唐代人詈侯景及其部眾為羯胡這一稱呼,因而認為杜甫此詩中的羯胡,直接是指安祿山了。

198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