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散文中特別值得重視的是一些抒情短文,大抵見於《文選》的箋、書兩類。其內容多述朋友間的情誼,或敘離情別緒,或悼亡傷逝,或追述昔時遊樂,或品評文藝,大致都是講日常生活中的情景和感想。其思想內容並沒有多大積極意義,但抒情氣氛濃厚,文辭優美,娓娓而談,頗能打動讀者,具有抒情詩一樣的風味與藝術感染力量。這方麵比較突出的作品是曹丕的《與朝歌令吳質書》和《與吳質書》,今各節錄一段以示例:
每念昔日南皮之遊,誠不可忘。既妙思《六經》,逍遙百氏。彈棋間設,終以六博。高談娛心,哀箏順耳。馳騁北場,旅食南館。浮甘瓜於清泉,沉朱李於寒水。白日既匿,繼以朗月。同乘並載,以遊後園。輿輪徐動,參從無聲。清風夜起,悲笳微吟。樂往哀來,愴然傷懷。(《與朝歌令吳質書》)
昔年疾疫,親故多離其災。徐、陳、應、劉,一時俱逝,痛可言耶!昔日遊處,行則連輿,止則接席,何曾須臾相失。每至觴酌流行,絲竹並奏,酒酣耳熱,仰而賦詩。當此之時,忽然不自知樂也。謂百年已分;可長共相保。何圖數年之間,零落略盡,言之傷心。頃撰其遺文,都為一集。觀其姓名,已為鬼錄。追思昔遊,猶在心目,而此諸子,化為糞壤,可複道哉!(《與吳質書》)
其抒情寫景,真摯生動,文筆也委婉動人。《三國誌?王粲傳》注據魚豢《魏略》全錄了這兩篇文章,並加按語說:“臣鬆之以本傳雖略載太子(指曹丕)此書,美辭多被刪落,今故悉取《魏略》所述以備其文。”原來《三國誌?王粲傳》引錄了一段《與吳質書》,自“昔年疾疫”句開始,到“自一時之俊也”句止,但把中間從“痛可言耶”到“可複道哉”一段精彩的抒情文字(見上引文)刪去了,隻剩下評論徐?、王粲六人文學成就的議論,所以裴鬆之認為“美辭多被刪落”。
除曹丕這兩篇外,這種抒情性的佳作,在建安散文中還可以找到一些,下麵摘錄若幹片段:
而此孺子,遺聲抑揚,不可勝窮;優遊轉化,餘弄未盡。暨其清激悲吟,雜以怨慕,詠北狄之遐征,奏胡馬之長思,淒入肝脾,哀感頑豔。是時日在西隅,涼風拂衽,背山臨溪,流泉東逝。同坐仰歎,觀者俯聽,莫不泫泣隕涕,悲懷慷慨。(繁欽《與魏文帝箋》)
若乃近者之觀,實蕩鄙心。秦箏發徽,二八迭奏。塤簫激於華屋,靈鼓動於座右,耳嘈嘈於無聞,情踴躍於鞍馬。謂可北懾肅慎,使貢其槽矢,南震百越,使獻其白雉,又況權備,夫何足視乎!(吳質《答東阿王書》)
當此之時,仲孺不辭同產之服,孟公不顧尚書之期。徒恨宴樂始酣,白日傾夕,驪駒就駕,意不宣展。追惟耿介,迄於明發。適欲遣書,會承來命,知諸君子複有漳渠之會。夫漳渠西有伯陽之館,北有曠野之望;高樹翳朝雲,文禽蔽綠水;沙場夷敞,清風肅穆,是京台之樂也,得無流而不反乎?(應璩《與滿公琰書》)
間者北遊,喜歡無量。登芒濟河,曠若發蒙。風伯掃途,雨師灑道。按轡清路,周望山野,亦既至止,酌彼春酒。接武茅茨,涼過大廈;扶寸肴修,味逾方丈。逍遙陂塘之上,吟詠菀柳之下;結春芳以崇佩,折若華以翳日。弋下高雲之鳥,餌出深淵之魚,蒲且讚善,便娠稱妙,何其樂哉!(應璩《與從弟君苗君胄書》)
繁欽的《與魏文帝箋》,曹丕稱為“其文甚麗”(《文選》李善注引《文帝集序》)。應璩以《百一詩》著稱,但因文辭質樸,《文選》僅選一首;他的書信《文選》卻選錄四首,看來是由於文辭美麗。《文心雕龍?書記》亦稱“休璉(應璩字)好事,留意詞翰”,讚美其書翰有文辭之美。這種內容著重抒情、文辭美麗的散文,在過去是罕見的。司馬遷的《報任安書》,雖有抒情成分,但以敘事、議論為主,風格與此不同。楊惲的《報孫會宗書》,其中“田家作苦”一小段,通過寫家庭日常生活來抒發感慨,風格比較接近,但畢竟隻是個別的片段,而且文辭較樸素。從散文的曆史發展看,這類抒情散文確是建安散文的新麵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