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這些疑問應該如何解釋呢?細讀《南齊書》中的《周?傳》和《孔稚圭傳》,我覺得以下幾點情況值得注意:
第一,是周?和孔稚圭兩人的生活道路和情況很接近。六朝時代知識分子有一種風氣,就是一邊做官,一邊度度隱逸生活,周?和孔稚圭都屬於這一類人物。史載周?自青年時解褐為官起,直至死亡,一生一直在做官。但又喜過隱士生活,除在鍾山“立隱舍”外,《南齊書》又載他“清貧寡欲,終日長蔬食,雖有妻子,獨處山舍。衛將軍王儉謂?曰:‘卿山中何所食?’頤曰:‘赤米白鹽,綠葵紫蓼。’文惠太子問?:‘菜食何味最勝?’?曰:‘春初早韭,秋末晚菘。’”至於孔稚圭,《南齊書》卷四八本傳也記載他從青年時解褐為官起,直至病死,也是一生不間斷地做官,但又愛隱逸生活,“不樂世務,居宅盛營山水,憑幾獨酌,傍無雜事。門庭之內,草萊不剪,中有蛙鳴。或問之曰:‘欲為陳蕃乎?’稚圭笑曰:‘我以此當兩部鼓吹,何必期效仲舉。’”(《南史?孔稚圭傳》略同)對隱士杜京產,周、孔兩人都很欣賞,《南齊書?杜京產傳》說“孔稚圭、周?、謝滿並致書以通殷勤”。
第二,周、孔兩人的知交朋友相同。《南齊書?孔稚圭傳》說“稚圭風韻清疏,好文詠,飲酒七八鬥。與外兄張融情趣相得。又與琅邪王思遠、廬江何點、點弟胤,並款交”。《南齊書?周?傳》記載?“兼善老易,與張融相遇,輒以玄言相滯,彌日不解”。又曾寫信給何點(《南史》及《廣弘明集》作何胤),勸他吃素。何胤曾向?要他收藏的衛恒散隸書法,他沒有答應。可見兩人與張融(當時著名的風流曠達文士)、何點、何胤兄弟(當時著名隱士)都頗友好。
第三,周、孔兩人在生活上都富有風趣,擅長言辭。上引孔稚圭的“兩部鼓吹”的故事是很著名的。至於周?,史載他“辭韻如流,聽者忘倦”。何胤向他求衛恒散隸書法時,打算以倒薤書交換,“?笑而答曰:‘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他與何胤俱精信佛法,文惠太子問他們兩人造詣誰勝,“?曰:‘三塗八難,共所未免,然各有其累。’太子曰:‘所累伊何?’對曰:‘周妻何肉(是說自己娶妻,何胤吃葷)。’”
《南齊書》沒有直接記載周、孔兩人是知交,但從以上第一、二兩點,我們認為周、孔兩人既然生活情況如此相似,知交朋友又相同,兩人在朝廷時必定有較好的友誼,至少不至反唇相譏。再結合第三點,我們推測《北山移文》隻是文人故弄筆墨、發揮風趣、對朋友開開玩笑、謔而不虐的文章。這樣理解作者的創作意圖,前麵的三點疑問也就可以解釋了。第一點,既然是開開玩笑,文章內容與周?出處細節是否貼合,就可不必顧及;第二點,既然是謔而不虐,褒貶兼具自也無妨;至於第三點的矛盾,就更不成問題了。
假如以上的考證可以成立的話,我認為:這篇文章內容固然對南朝士大夫知識分子表麵崇尚隱居,實際企羨爵祿的生活狀態和精神麵貌有所反映,但對它的思想性不宜作過高的、不切實際的評價。
毫無疑問,《北山移文》在南朝駢文中是一篇藝術成就很高的作品。全篇寫人寫景,形象鮮明,生動突出;語言優美,富有詩意。全文可分三段,善於通過對比法和擬人法刻畫人物和景象。第一段從開頭到“何其謬哉”,以抒情筆調發議論,把隱士分為三類,以前兩類真隱士和第三類假隱士作對比,反襯出假隱士的可鄙可憐。本段中沒有直接提出周?,但已渲染出一種譴責、慨歎的氣氛,為下文作張本。第二段從“嗚呼!尚生不存”到“馳東皋之素謁”,詳細描寫周?“變節”過程,是全文重點。上半段寫周?在山中時情狀,其始至時是“風情張日,霜氣橫秋”,氣概極高;等到朝廷征聘詔書一來,就“焚芰製而裂荷衣,抗塵容而走俗狀”,與過去判若兩人。通過前後對比的誇張描寫,深刻地揭露了假隱士的虛偽麵貌。下半段寫周?出山後情狀:一方麵是周?做地方官,政務繁忙,聲名煊赫;另一方麵是山中景象,幽寂荒涼,無人賞玩,且受附近諸山嘲弄。一方麵是得意熱鬧;另一方麵是失意落寞。生動的對比,有力地寫出了周?的負心和北山的蒙恥。本文全篇假山靈口氣行文,是擬人法;本段更把山中許多具體景物人格化,如“風雲淒其帶憤”諸句,“使我高霞孤映”諸句,“故其林慚無盡”諸句,把它們淒愴落寞、蒙恥深重的精神狀態刻畫得非常細致深入,大大地增強了這篇文章的抒情氣氛和感染力量。第三段從“今又促裝下邑”到結尾,在第二段周?負心、北山蒙恥的基礎上提出勒移本旨。篇幅雖短,但語氣堅決有力。仍用擬人法,表現了山林的果毅行為。最後以“請回俗士駕,為君謝逋客”兩句作結,令人有筆力千鈞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