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的文學理論批評,包括兩個主要方麵,一是就某些文學現象、文學問題提出的理論原則、理論概括,二是對作家作品的評價,二者往往互相印證,相輔相成,均頗重要。遺憾的是,過去的中國古文論研究著作,包括不少中國文學批評史以及許多專題論著、論文,往往重視理論主張部分,忽視作家作品的評價。如論述《文心雕龍》,往往重視前五篇總綱中提出的原則以及論風格、通變、批評原理等篇章,忽視書中大量的作家作品評價。研究鍾嶸《詩品》,重視其序言中提出的理論主張,而對分三品評論作家的部分,反而不甚注意。研究者們可能認為,理論主張概括性強,比較重要;而作家作品評價則顯得繁雜不成係統。我認為,研究中國古代文論,應當充分重視作家作品的評價。許多古代文論著作,理論表述往往分量很少,而且談得很簡括,而大量的卻是對作家作品的具體評價。這類評價體現了文論家的批評標準和理論主張、文學思想傾向;對它們有了具體的了解,才能準確深入地掌握文論家的文學觀念。再說,不少文學理論主張,由於表述比較簡括,意思不甚明確,如果不結合作家作品評價來考察,很容易形成片麵的錯覺,使研究者得出不確切的論斷,這就很不好了。下麵試舉一些例子加以說明。
《文心雕龍》對楚辭以後日益注意語言華美新奇的文風常有指責,說什麼“楚豔漢侈,流弊不還”(《宗經》);“楚漢侈而豔,魏晉淺而綺,宋初訛而新”(《通變》);“辭人賦頌,為文而造情……為文者淫麗而煩濫”(《情采》)等等。如果局限在這些簡約的理論概括去分析,就會認為劉勰一概反對漢魏六朝崇尚形式美的文學創作。實際不然,從《明詩》以下至《書記》20篇,以及《時序》、《才略》等篇,我們看到劉勰對許多漢魏六朝時代的重要作家作品,在不同程度上給予肯定和讚美。在《體性》篇中,他更列舉了兩漢魏晉的12位大家作為各時代的代表作家來論列,其中即有十分注意辭采的司馬相如、王粲、潘嶽、陸機等人。準確地說,劉勰對漢魏六朝昌盛的駢體文學創作(包括詩賦各體文章)是在基本肯定的前提下對其弊病進行抨擊,企圖予以改良。通過討論,這一認識,現在已為不少《文心雕龍》研究者所接受。
關於風骨的涵義,是《文心雕龍》研究中一個分歧較大的問題。據《風骨》篇,風的特點是清、明,骨的特點是精、健,風骨實指明朗、精要、剛健的文風。這一問題,結合《風骨》篇所舉兩個實例來看,也較易理解。《風骨》篇認為司馬相如的《大人賦》風好,潘勖的《冊魏公九錫文》骨好。按《大人賦》文辭較為簡練(不似《子虛賦》、《上林賦》文辭繁富豔麗),風貌清明爽朗,有飛動之致,故劉勰認為風好。《冊魏公九錫文》竭力規仿《尚書》典誥之文,詞語質樸剛健,故劉勰認為骨好。《大人賦》講遊仙之事,《冊魏公九錫文》歌頌曹操功德,從思想內容的政治社會意義看,並不足取。南朝、唐代文人往往讚美建安詩歌具有風骨,稱為建安風骨,建安文人詩充分吸收了漢代樂府民歌和無名氏古詩的長處,具有語言風格明朗剛健的特征,所以具有風骨。有的研究者認為建安風骨是指那些具有社會內容的作品,像曹操的《薤露行》、《蒿裏行》,陳琳的《飲馬長城窟行》等,這是一種誤會。南朝評論家對這類作品評價不高,在《詩品序》中稱道“建安風力”的鍾嶸,置曹操於下品,不提陳琳。《文選》也很少選這類詩。建安詩人中劉楨最以風骨著稱。《文選》選其詩五題十首,其中除《贈從弟》三首歌頌剛正不阿的品格較有進步內容外,其他《公宴詩》、《贈五宮中郎將》四首、《贈徐?》等詩,其內容都是“憐風月,狎池苑,述恩榮、敘酣宴”(《文心雕龍?明詩》)一類,但語言比較質樸剛健,風格爽朗,代表了建安風骨的特征。盛唐詩人大力提倡建安風骨,正是企圖以這種風格特征來改革南朝以迄初唐時代柔靡不振的詩風。嚴羽《滄浪詩話?詩評》認為元稹、白居易詩不及顧況詩歌“稍有盛唐風骨處”。元、白詩大抵敘述周詳,語言缺乏精要剛健的特色,所以嚴羽認為不具有盛唐風骨之美。若論詩的社會內容,那元、白的諷喻詩是十分突出的。《文心雕龍》全書用工致的駢體文寫成,重視詞語的變換和句式的勻稱,往往表述不夠明確,並易使讀者產生誤解,對《風骨》篇的理解更是如此。我認為,關於風骨的涵義,如果我們注意結合作家作品的評價來考察分析,當能有助於取得共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