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如唐代高仲武《中興間氣集》的選詩標準。《中興間氣集序》曰:“著王政之盛衰,表國風之善否。”又曰:“體狀風雅,理致清新。”從這些話看,似乎高仲武很重視詩的政治社會內容,其說與白居易《與元九書》提倡風雅比興相近。實際不然。該集專選大曆詩人作品,內容大多數描寫日常生活和詩人的感受,反映社會現實、思想性強的作品,像孟雲卿的《傷時》、劉灣《雲南曲》、蘇渙《變格律詩》等篇章,在全書中僅占很小比重。高仲武最推重錢起、郎士元的作品,把它們分別置於上下兩卷之首,並認為錢、郎是王維以後最傑出的詩人。從這些具體評價可以看出,高氏的選詩標準,實際偏重在王維一派的雍容閑雅風格。其序言中所謂“體狀風雅”,指的是詩的語言風格。
再說嚴羽的《滄浪詩話》。該書的特點是以禪喻詩,而不是要求以禪理入詩。嚴氏強調興趣,是要求詩歌具有抒情性、形象性等詩的藝術特征。他所謂“不落言筌”,“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是主張詩應寫得含蓄和自然渾成,不露斧鑿痕跡,用以挽救宋代蘇黃與江西詩派以文字、議論為詩之弊。清代王漁洋等認為嚴羽推崇王維、孟浩然一派表現田園山水和閑逸趣味的詩,實是一種誤會。嚴羽於唐代詩人,最推崇李白、杜甫,讚美兩人之詩雄偉深厚,具有“金鵝擘海、香象渡河”的雄壯氣象。他並不讚美王、孟一派的田園山水詩。《滄浪詩話》中沒有一處提及王維。有兩處提及孟浩然,一是讚美孟浩然作詩懂得妙悟,能領會掌握抒情詩的藝術特征,不像韓愈詩在學問文字上下工夫(見《詩辨》);另一處是讚美孟浩然有些詩音節響亮,“有金石宮商之聲”(《詩評》),都不是肯定孟詩中怡情於田園山水的閑逸之趣。對於著重表現隱逸情趣、接近王維詩風的賈島之詩,嚴羽譏為氣局狹小,與李、杜的雄渾詩風相比,有如“蟲吟草間”。對於嚴羽的詩論,長期存在著一種片麵的認識。我想,如果我們注意嚴羽對不少作家作品的評價言論來考察分析,就會獲得比較客觀準確的理解。
以上略舉數例,說明研究中國古代文論,應當重視批評家對作家作品的評價。此外,批評家本人的創作,也值得重視,這方麵也可以幫助說明一些問題。例如劉勰是一位駢文家,其《文心雕龍》全書用工致的駢文寫成,不少篇章文筆很優美。這和他肯定漢魏六朝的許多駢體文學名家是合拍的。《文心雕龍?史傳》稱司馬遷有“博雅弘辯之才”,特別稱道班固《漢書》“讚序弘麗”,《文選》史論類選《漢書》而不選《史記》。這是因為《漢書》的讚序富有辭藻,句式整齊,為東漢駢文的先驅。又如唐代元結選《篋中集》,提倡風格高古的五言古詩。元結自己的詩,《全唐詩》著錄兩卷,約近百首,絕大部分是古體詩,有四言、五言、楚辭體歌行,五言最多。其中有少數五七言絕句,也往往平仄不調。可見他的創作傾向和主張相一致。再說嚴羽,他的《滄浪先生吟卷》存詩100多首,其中大部分是學習李白、杜甫,風格比較雄壯豪放,有一部分篇章表現他很關心國事。他詩歌風格接近王維、孟浩然、韋應物田園山水一路的隻有五首左右,為數很少,不能構成創作的明顯傾向。《四庫提要》、陳衍《宋詩精華錄》說嚴羽屬王、孟一派,是不符合實際情況的偏見。
要透徹了解批評家對作家作品的評價,必須具有豐富的文學史知識;至於批評家本人的創作,更是屬於文學史範圍,這就要求我們結合中國文學史來研究中國文學批評史。文學創作和文學理論批評二者關係密切,批評是對創作現象的總結和評論,又回過來影響創作,把二者聯係起來考察分析,可以相得益彰。我們前一輩的優秀學者在這方麵作出了良好成績。例如黃侃、範文瀾、劉永濟諸家研究《文心雕龍》,都重視聯係漢魏六朝文學創作、聯係《文選》選篇,往往有精辟的見解。而劉師培的《中國中古文學史》,則又著重搜集、排比許多重要的文學批評資料來闡述魏晉南朝的文學史,成為中國文學史著作中的一顆碩果。我希望我們能夠繼承前輩學人的這一優良傳統,重視把文學史和文學批評史聯係起來考察分析,促使這兩個學科的研究更加發展和深入。
199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