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辭》的出現,是儒家經典文風的一大變。劉勰在《辨騷》篇中,以經書為標準,折中漢代諸家的議論,指出屈宋的作品同於風雅者有典誥之體、規諷之旨、比興之義、忠怨之辭四事,異於經典者有詭異之辭、譎怪之談、狷狹之誌、荒淫之意四事,結論是:“論其典誥則如彼,語其誇誕則如此”,“乃雅頌之博徒,而詞賦之英傑也”。這些意見表麵看來似乎頗為全麵,實際上並沒有擺脫漢儒依經立論、提倡溫柔敦厚的狹隘保守觀點。劉勰認為《楚辭》文風的特色是“奇”,它的優點是“雖取?經意,亦自鑄偉辭”,“驚采絕豔,難與並能”;缺點是有不少地方異於經典,形成“誇誕”之風。《辨騷》篇的結論是:“憑軾以倚雅頌,懸轡以馭楚篇,酌奇而不失其真(一作貞,意同‘正’),玩華而不墜其實。”這就是要求以儒家經典雅正的文風為準則,批判吸收《楚辭》奇麗的文采,而不流於誇誕。《定勢》篇說:“舊練之才,則執正以馭奇;新學之銳,則逐奇而失正。”在劉勰看來,以儒家經典文風為準則,酌取《楚辭》的“驚采絕豔”,便是“執正以馭奇”;不然的話,就要“逐奇而失正”。
要求“執正而馭奇”,反對“逐奇而失正”,是劉勰的一個基本文學主張,除《辨騷》篇外,還表現於其他各篇。《史傳》篇強調史傳內容必須“務信棄奇”,批評許多史傳在這方麵的弊病道:“若夫追述遠代,代遠多偽。……蓋文疑則闕,貴信史也。然俗皆愛奇,莫顧實理;傳聞而欲偉其事,錄遠而欲詳其跡;於是棄同即異,穿鑿傍說,舊史所無,我書則傳。此訛濫之本源,而述遠之巨蠹也。”又援引班彪之論,批評司馬遷《史記》有“愛奇反經之尤”。這裏所指摘的史家愛奇之失,是指記事誇誕失真或議論謬誤不合經典。《宗經》篇六義中的兩義是“事信而不誕”“義直而不回”,史傳記事誇誕失真、議論謬誤,所以說是“愛奇反經之尤”了。《諸子》篇批評《列子》、《莊子》、《淮南子》運用神話傳說和寓言故事的弊病,認為是“躊駁”、“虛誕”;又批評韓非子、公孫龍學說的“雜詭術”;接著要求“洽聞之士,宜撮綱要,覽華而食實,棄邪而采正”。從劉勰宗經的標準看來,諸子的這些內容,有的是違背“事信而不誕”的標準的(神話、傳說一類),有的是違背“義直而不回”的標準的(韓非、公孫龍學說),都是逐奇失正的東西,是“邪”,必須摒棄。《史傳》、《諸子》兩篇所批評的“奇”和“邪”都指內容。《練字》篇主張用字“依義棄奇”,批評《尚書大傳》和傅毅把“列風淫雨”作為“別風淮雨”是“理乖而新異”,是出於“愛奇之心”。這是指的形式。還有《定勢》篇所批評的逐奇失正之風,是指語言和風格,也屬於形式。至於《序誌》篇說的“去聖久遠,文體解散,辭人愛奇,言貴浮詭”,這裏所指摘的現象,又是兼包內容形式兩方麵了。總之,劉勰並不籠統反對文章之奇,但反對“逐奇而失正”,他把這種現象和儒家經典的文風對立起來,作為《文心雕龍》全書的主要抨擊對象。
劉勰認為,漢魏以來,離開儒家經典文風的準則,形成“浮詭”、“訛濫”文風的現象,主要應由辭賦屍其咎。這一看法在《情采》篇中表述得很明確。他認為詩三百篇作者是“為情而造文”,其文“要約而寫真”;辭人的賦頌卻是“為文而造情”,其文“淫麗而煩濫”。“而後之作者,采濫忽真,遠棄風雅,近師辭賦,故體情之製日疏,逐文之篇愈盛”。《文心雕龍》其他篇中對於辭賦的批評是頗多的,這裏毋須贅述。辭賦的這種華而不實的毛病,發源於《楚辭》。《宗經》篇說:“建言修辭,鮮克宗經,是以楚豔漢侈,流弊不還。”《通變》篇說:“商周麗而雅,楚漢侈而豔。”都是《楚辭》漢賦連類而言,並把它們和儒家經典文風相對舉。《物色》篇讚美《詩經》描狀自然景色,用字精要,“皎日?星,一言窮理,參差沃若,兩字窮形,並以少總多,情貌無遺矣”。接著說:“及《離騷》代興,觸類而長,物貌難盡,故重遝舒狀,於是嵯峨之類聚,葳蕤之群積矣。及長卿之徒,詭勢瑰聲,模山範水,字必龜貫,所謂詩人麗則而約言,辭人麗淫而繁句也。”這裏“麗淫而繁句”固然是直接批評漢賦,但認為《楚辭》在這方麵起了不良的先導作用,語意之間也是頗為明顯的。紀昀評《辨騷》說:“詞賦之源出於騷,浮豔之根亦濫觴於騷,辨字極為分明。”這話是探得了劉勰的用心的。當然,劉勰並不籠統反對《楚辭》之豔,他認為“若愛典而惡華,則兼通之理偏”(《定勢》),但他堅決反對“楚豔漢侈、流弊不還”的現象,因為那是“逐奇而失正”了。綜上所述,可見劉勰把《辨騷》列入“文之樞紐”,作為全書總論之一篇,不但由於《楚辭》產生時代較早,對後世文學發生深遠影響,必須尊重它的曆史地位;而且從闡明自己的創作原則來說,具有重要的意義。劉勰認為《楚辭》的“奇文鬱起”,是儒家《五經》以後文風的一個巨大轉變(《序誌》篇所謂“變乎騷”意即指此),它有“自鑄偉辭”、“驚采絕豔”的優點,但也有異乎經典的“誇誕”之弊。這種弊病由於漢賦的繼承發展而擴大了,形成了後世“浮詭”、“訛濫”的不良文風。為了矯正這種不良文風,劉勰強調必須以儒家經典文風為準則,批判吸取從《楚辭》開始的奇辭異彩,強調“正末歸本”(《宗經》),強調“執正馭奇”。這個重要主張貫串在《文心雕龍》全書中間,而在總論中作了開宗明義的論述。這層意思,即在《宗經》、《辨騷》的篇名用字中間,也是可以窺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