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鍾嶸《詩品》論奇(2 / 2)

鍾嶸對宋齊時代顏延之、任?一派大量數典用事的詩歌非常不滿,認為它們缺乏奇警。《詩品序》雲:

至於吟詠情性,亦何貴於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風”,亦惟所見;“清晨登隴首”,羌無故實;“明月照積雪”,詎出經、史。觀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

顏延、謝莊,尤為繁密。於時化之,故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書鈔。近任?、王元長等,詞不貴奇,競須新事。爾來作者,浸以成俗。遂乃句無虛語,語無虛字,拘攣補衲,蠹文已甚。但自然英旨,罕值其人。詞既失高,則宜加事義。雖謝天才,且表學問,亦一理乎!

這段話頗為重要,仔細分析,含有幾層意思。其一,鍾嶸認為,好詩常是詩人即日所見,觸景生情,真情實感的自然流露。像“思君如流水”等古今傳誦的佳句,都是其例。這種詩具有“自然英旨”,即寫得非常自然,不假雕琢補衲,同時又給人以英奇警策的美感。其二,他認為顏延之、任?一派詩歌,大量堆砌故實,拘攣補衲,使作品缺乏“骨氣奇高”和“奇章秀句”之美,所謂“詞不貴奇”,“詞既失高”。《詩品》評顏延之詩“乖秀逸”,評任?“詩不得奇”,亦是此意。其三,鍾嶸認為要寫出“思君如流水”那樣的好詩句,須靠天才;而數典用事,則靠後天的學問。顏、任一派詩歌,是作者缺乏天才、炫示學問的產品。魏晉南北朝時代,才性論流行。這種理論認為,人的氣質稟賦有清有濁,稟氣清的人,其意氣駿爽,表現於作品,就形成清明爽朗的風貌,富有風骨。這種情況出自天賦,非後天所能改變,所以《文心雕龍?風骨》論述風骨時,引了曹丕《典論?論文》的話:“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在鍾嶸看來,詩歌具有自然英旨,是作者稟受清氣、天才秀出的表現,曹植、劉楨的詩所以骨氣奇高,正是由於他們氣質、天才好。《文心雕龍?事類》篇也指出,作文須倚仗作者先天的才能、後天的學問二者。《文心雕龍》論述各種文體,不僅論詩,所以對運用典故頗為重視;但仍認為“才為盟主,學為輔佐”,把天資放在首位。

綜上所述,可見鍾嶸《詩品》所謂奇,統言之指詩歌藝術表現上的奇警,分言之則有通篇風貌之奇、章句詞語之奇、比興寄托之奇諸種情況。它的對立麵是平庸、平淡,缺少詩味或藝術魅力。作品的奇警,是作家天賦的才能好,觸景生情的自然流露。

《文心雕龍》也常用“奇”字來品評作家作品,但其涵義與《詩品》並不相同。《文心雕龍》書中所謂奇,有褒義、貶義之分。褒義是指奇麗、奇偉,指作品文辭豔麗多姿、描寫對象形態壯偉等,如《辨騷》讚美屈賦為奇文即是。貶義是指片麵追求新奇的浮詭文風,《序誌》所謂“辭人愛奇,言貴浮詭”即是。《體性》、《定勢》對這種文風也有所指斥。《詩品》把奇與平對舉,《文心雕龍》則常以奇與正對舉,他要求作者“執正以馭奇”,不要“逐奇而失正”(《定勢》);前者指奇麗是好的,後者指奇詭是不好的。我們比較鍾、劉兩家文學理論批評的異同,對於兩家都喜用奇這一術語、但其涵義有所不同這一點,是應予注意的。

198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