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1 / 1)

李白《古風》組詩共有59首,其第一首闡述他反對綺靡文風、提倡複古的文學主張,並對先秦至漢魏六朝的詩賦作了簡要評價。其中有二句雲:“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此處“綺麗不足珍”的評價,是否包括建安時期的詩歌在內,對此前人即有不同看法。宋楊齊賢、明許學夷認為包括建安詩,楊氏說建安詩歌“誇尚綺靡”(《分類補注李太白詩》卷二)。清沈德潛則認為不應包括建安詩,並舉李白《宣州謝?樓餞別校書叔雲》詩句“蓬萊文章建安骨”為證(《唐詩別裁集》卷二),因為此句中李白對建安詩的風骨(指爽朗剛健的風貌)十分推崇。

細審《古風?其一》詩意,我以為“綺麗不足珍”的評價,應包括建安詩在內。唐代詩人往往盛讚建安風骨,建安詩的確具有爽朗剛健的風貌,但也有文辭綺麗的一麵。鍾嶸《詩品》評曹植詩為“骨氣(即風骨)奇高、詞采華茂”,即兼有風骨與綺麗的詞藻。《詩品》評王粲詩為“文秀”,也是說他文辭秀麗。曹植、王粲曆來被認為是建安時代最有代表性的作家。再從該詩上下文意看,先是大力推崇《詩經》,接著指出楚辭以哀怨為特色,已非正聲。之後意思說漢代司馬相如、揚雄的辭賦,文詞侈靡,激揚頹波,更屬下乘,從此《詩經》的憲章法度,淪替而不能恢複。最後認為建安以至南朝詩賦,均偏重綺麗而不足珍視。其總的看法是推崇《詩經》,貶抑其後的詩賦。如果前批漢賦後貶六朝,中間獨獨肯定建安文學,於文理不順。

李白實際對漢魏六朝文學頗有肯定。他不但讚美過建安風骨,還對曹植、謝靈運、鮑照、謝?等詩人均有讚美之詞,提及謝?之處更多。而上述《古風?其一》卻對漢賦以至六朝文學籠統貶斥,這一矛盾現象應如何解釋呢?我想這可以從李白寫《古風?其一》詩的具體背景和當時的文學思潮來理解。

李白對南朝以至初唐時代的綺靡詩風甚為不滿,因而提倡複古。他的《古風》組詩,運用比較樸素的五言古體,注意反映社會現實,諷刺時政,企圖借此繼承、發揚《詩經》美刺比興、諷喻在上者的傳統。因此《古風?其一》開宗明義,大力推尊《詩經》,並貶抑漢魏以至南朝文學。可見這是李白在強調詩的政治功能時說的話。而在其他場合,他又會去說讚美建安詩歌以至謝?等詩人的話。這種在某種場合為了強調某一事物而說的片麵性的話,唐代其他詩人也有。例如白居易在其《與元九書》中,為了提倡諷喻詩,就以《詩經》的“風雅比興”為標準,貶低《楚辭》以至南朝作品;甚至惋惜李白、杜甫詩具有美刺比興內容者也太少。而在其他場合,白居易的評價就不是如此。李白性格狂放,多有片麵誇張的話,《古風?其一》是其一例。許學夷《詩源辨體》說李白此論是“豪士放言”,並以韓愈的《石鼓歌》作比。韓愈在該詩中竭力讚美周代的石鼓文篆書好,竟貶低王羲之書法為“俗書趁姿媚”。

再則,李白同時代的許多文人,對南朝以至初唐的文風頗為不滿,都在創作中進行改革。有一些文人對楚辭、漢賦以至南朝文學進行猛烈的抨擊,主張回複到先秦儒家經典的樸實之風。古文運動的先驅者李華、賈至、獨孤及等均發表過此種言論。如賈至在《工部侍郎李公集序》在讚美三代經書之後就說:“洎騷人怨靡,揚(雄)、馬(司馬相如)詭麗,班(固)、張(衡)、崔(駟)、蔡(邕)、曹(植)、王(粲)、潘(嶽)、陸(機),揚波扇飆,大變風雅。宋、齊、梁、陳,蕩而不返。”其論與《古風?其一》相近。李白與賈至、李華、獨孤及均有來往,在看法上可能互相影響。

李白盡管在某種場合鄙薄《楚辭》以後的文學,但他在創作實踐中還是廣泛向前代遺產學習,因而成為大詩人;而一些古文運動的先驅者,由於過分反對文辭之美,結果文章寫得質樸枯燥,缺乏藝術生趣。這是值得人們深思的。

199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