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對待前代作家方麵,李白對南齊詩人謝?的態度是很突出的,在詩篇中屢屢致其景仰之情。例如:
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宣州謝?樓餞別校書叔雲》)
解道“澄江靜如練”,令人長憶謝玄暉。(《金陵城西樓月下吟》)
我吟謝?詩上語,朔風颯颯吹飛雨。(《酬殷明佐見贈五雲裘歌》)
我家敬亭下,輒繼謝公作。相去數百年,風期宛如昨。(《遊敬亭寄崔侍禦》)
獨酌板橋浦,古人誰可征?玄暉難再得,灑酒氣填膺。(《秋夜板橋浦泛月獨酌懷謝?》)
李白在詩篇中所表現的對前代詩人的敬意,其次數之多和程度之濃,可說沒有第二人堪與謝?相比擬了。無怪清代王士?在《論詩絕句三十五首》中說:“白?青山魂魄在,一生低首謝宣城。”
於此,我們不免要產生兩點疑問。其一,李白在《古風》其一中說:“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他對建安以後的文學否定很厲害,而在其他不少場合又對謝?表示突出的敬意,這種現象不是互相矛盾嗎?其二,即在建安以後的詩人中,李白接受影響的也不止謝?,如謝靈運、鮑照都給他頗大的影響,為什麼李白在詩篇中隻對謝?表現出突出的景仰心情呢?底下試就這兩個問題略述淺見。
關於第一個問題,我想應該從唐代中期詩歌的發展形勢和李白本人的性格來理解。李白繼陳子昂之後,大力反對南朝以來以迄唐初的浮豔詩風,追求漢魏風骨,他把這種扭轉詩風的重任放在自己肩上,《古風》其一正是提倡詩歌複古(實際是革新)的宣言和檄文,對建安以後詩歌創作的總的不健康的傾向,當然要盡情斥責,才顯得複古運動的必要性。在這種場合,話自然會說得激昂慷慨,以至過了點兒頭。至於對南朝少數具體作家的長處,自不妨進行具體分析,吸取其優點。孟?《本事詩?高逸》篇有一段關於李白文學主張的記載:
白才逸氣高,與陳拾遺(子昂)齊名,先後合德。其論詩雲:“梁陳以來,豔薄斯極,沈休文又尚以聲律。將複古道,非我而誰歟?”故陳李二集,律詩殊少。嚐言興寄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況使束於聲調俳優哉!
這裏也鮮明地表現了李白力圖扭轉詩風的願望,但話也說得不免過頭。李白集中律詩少是事實(七律很少,五律已不算很少),但他認為七言詩不及五言詩古雅,五言詩又不及四言詩古雅,最好回複到《詩》三百篇的形式,這種主張不能不說是很片麵的。事實上,李白寫四言詩很少,他寫得最好的是氣勢奔放、語言流暢的七言歌行。可見對這段話,我們不應機械地理解,而應當抓住它的主要精神――以複古來進行革新。
一個作家或批評家在提倡一種事物、反對另一種事物時候,語意和語氣容易有所偏重一邊,所謂有激而然,這種情況在其他人身上也是有的。例如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大力提倡諷喻詩,反對梁陳間“嘲風雪、弄花草”的篇什,有一段話說:
然則“餘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謝?詩句)、“離花先委露,別葉乍辭風”(鮑照詩句)之什,麗則麗矣,吾不知其所諷焉。故仆所謂嘲風雪、弄花草而已。
這也是流於偏激之論。當然,作為一種傾向講,南朝詩歌的內容不很健康充實;山水寫景詩的社會意義不及諷喻詩大:這都是事實。但不應該由此把一切優美的山水寫景詩的思想、藝術價值都給否定了。事實上,白居易自己的創作也並不是如此,他寫了不少優美的風景詩,《錢塘湖春行》就是大家常常念到的一首。我們隻有從白居易《與元九書》的主要精神來體會,才可以理解他這種理論與創作似乎互相矛盾的現象。
在這個問題上,李白的性格和講話作風也值得我們結合考慮。李白是一個才氣橫溢、熱情奔放的浪漫主義詩人,喜歡講豪言壯語,往往容易誇張過度。他自己在詩中說:“時人見我恒殊調,見餘大言皆冷笑。”(《上李邕》)他作品中講話誇張過度、甚至自相矛盾的現象是不算太少的;這不是他故意說謊欺騙,而是出於浪漫主義詩人的氣質。碰到這種情況,我們絕不能把某一段話孤立起來,對詩人形成片麵的理解,而應當結合其他方麵仔細考察。舉一個例說明。他的《古風》其一末尾說:“我誌在刪述,垂輝映千春。希聖如有立,絕筆於獲麟。”表明自己將以著作垂名不朽,追蹤孔子。《江上吟》說:“屈平詞賦懸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宣述了文學創作的不朽意義。但《將進酒》卻說:“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廬山謠寄盧侍禦虛舟》又說:“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對聖賢事業和孔子都有不屑一顧之意。原來《將進酒》主題在強調痛飲,《廬山謠》主題在表現遊山求仙之樂,兩詩誇張了飲酒、求仙的方麵,同時就貶低了儒家人世有為的方麵。這類詩句,我們就不應該孤立地機械地去解釋。對“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兩句話,我想也應該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