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十分推重南齊著名詩人謝?,在其詩篇中屢屢言及。李白作品提到謝?的,有些是泛言對謝?的懷念,如“誰念北樓上,臨風懷謝公”(《秋登宣城謝?北樓》),是因涉及有關謝?的古跡而懷念謝?。李白詩中言及謝?詩歌特點和謝?詩句值得重視者,則有以下數處:
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宣州謝?樓餞別校書叔雲》)
詩傳謝?清。(《送儲邕之武昌》)
解道“澄江靜如練”,令人長憶謝玄暉。《金陵城西樓月下吟》)
我吟謝?詩上語,朔風颯颯吹飛雨。(《酬殷明佐見贈五雲裘歌》)
上麵第一例中的小謝,指謝?。清發,清新秀發,即清秀、清麗之意。《南齊書?謝?傳》已稱謝?“文章清麗”。從上引第一、第二例,可見李白著重讚賞謝?詩的清新秀發。第三例中“澄江靜如練”五字,是謝?《晚登三山還望京邑》詩中原句。第四例“朔風颯颯吹飛雨”句,化用謝?《觀朝雨》“朔風吹飛雨,蕭條江上來”兩句而成。以上謝詩兩例,可以作為謝詩清新秀發的恰當例證。謝?長於寫景,李白推重謝?詩,著重處也在寫景方麵。
杜甫論詩,也很重視清、清新。他評陰鏗、何遜雲:“陰何尚清省。”清省,清新省約,省約指文辭簡練不繁冗。西晉陸雲在其與兄陸機書信等文中,主張作詩文應注意清省、清約。杜甫評庾信雲:“清新庾開府。”(《春日憶李白》)讚美孟浩然雲:“清詩句句盡堪傳。”(《解悶》)讚美嚴武雲:“清詩句句好。”(《贈嚴武》)李白、杜甫推重詩歌的清新風貌,反映了盛唐詩人較為普遍的審美要求。我們知道,南朝詩風日趨綺豔,追求華辭麗藻,缺少清新爽朗的風貌;至後期宮體詩流行,詩風更為濃膩。其風氣一直沿襲到初唐時代。盛唐詩人為了扭轉這種詩風,所以重視提倡清新的詩歌風格。謝?、陰鏗、何遜的不少寫景抒情篇章,還有庾信後期的一些作品,都具有清新爽朗的特色,所以受到李白、杜甫的推重。
盛唐詩人特別重視學習建安詩歌的風骨。上引李白《宣州謝?樓餞別校書叔雲》詩即有“蓬萊文章建安骨”之句,建安骨即指建安詩之風骨。同時高適也有“縱橫建安作”(《淇上酬薛據兼寄郭微》)之句。杜甫詩篇常常讚美以風骨著稱的建安詩人曹植、劉楨。專門選錄盛唐詩人篇什的《河嶽英靈集》,更常以富有風骨或氣骨的詞語讚美盛唐作者。按照《文心雕龍?風骨》篇的闡釋,風骨指作品寫得“風清骨峻”,即風貌清新爽朗、語言遒勁精練,形成一種明朗剛健的文風。李白在同一詩篇中稱道建安詩和謝?詩,就清新爽朗而言,二者是共通的。但建安詩清剛,偏於壯美,謝?詩清秀,偏於柔美,二者又有所不同。提倡建安風骨,提倡清新,都反映了盛唐詩人反對南朝後期至初唐時期詩風靡麗不振的傾向,反映了他們追求健康詩風的要求。
杜甫《春日憶李白》詩雲:“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這裏以南朝傑出詩人比擬李白,認為李白詩清新處像庾信,俊逸處像鮑照。李白詩歌,的確既有清新秀發的一麵,又有俊逸豪放的一麵。前者以一部分五古和五言小詩為代表,後者則以大部分七言歌行和七言絕句為代表。杜甫評李白詩又雲:“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陰鏗。”(《與李十二白同尋範十隱居》)又認為李白的某些佳句像陰鏗。的確,李白的一部分寫景抒情詩,風格清新秀發,接近謝?、陰鏗、庾信等人的詩。其實李白受謝?影響最深,杜甫“清新庾開府”句提庾信而不提謝?,可能是由於以“庾開府”對“鮑參軍”,對仗更見工穩。李白詩又有俊逸豪放的一麵,這方麵確實接受鮑照詩的深刻影響。他的不少七言歌行,氣勢奔放,筆墨酣暢淋漓,充分顯示出他豪邁不羈的性格,成為他全部作品中非常突出的一部分。這部分篇章,明顯地受到鮑照七言詩(特別是其《擬行路難》組詩)的啟迪和沾溉。杜甫《蘇端薛複筵簡薛華醉歌》有雲:“近來海內為長句(指七言詩),汝(指薛華)與山東李白好。何劉沈謝力未工,才兼鮑照愁絕倒。”這裏直接是讚美薛華的七言詩寫得好,但指出李白擅長七言詩,指出鮑照的七言詩善於抒發潦倒不遇的愁情,都頗中肯,這裏也間接反映了李白的七言歌行深受鮑照詩的影響。李白詩深受鮑照影響,後代評論家往往加以指出。清代劉熙載《藝概》評李白詩和南朝詩人的繼承關係說:“明遠之驅邁,玄暉之意秀,亦各有所取。”並舉鮑照、謝?兩家,是很有見地的言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