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 杜甫詩論的時代精神(1 / 2)

杜甫生活在唐帝國由盛轉衰的轉折時期。他前中期處於盛唐時代,當時唐帝國國勢強大,社會安定,杜甫後期,唐朝政治腐敗,爆發了安史之亂,戰禍綿延,生靈塗炭,唐朝國勢一蹶不振,社會長期動蕩。在兩個不同的時代中,文人們的心理狀態和詩歌創作的主要傾向,顯示出頗不相同的特色。這種不同特色,在杜甫的詩論中也有著鮮明的表現。

杜甫讚揚詩歌雄壯剛健的風格,體現了盛唐文人的精神狀態和美學追求。

杜甫《戲為六絕句》其四雲:

才力應難跨數公,凡今誰是出群雄?或看翡翠蘭苕上,未掣鯨魚碧海中。

這裏表明,杜甫對翡翠戲蘭苕的纖巧詩風有所不滿,他更讚美、向往鯨魚遊碧海的雄偉氣象。《戲為六絕句》其一有雲:“庾信文章老更成,淩雲健筆意縱橫。”特別稱道庾信的“淩雲健筆”,與讚揚“鯨魚碧海”意思相通。嚴羽《滄浪詩話?詩評》曰:

李杜數公,如金□擘海,香象渡河,下視郊、島輩,直蟲吟草間耳。

“金□擘海”二句借用佛典,形容詩歌雄偉有力的風貌,與杜甫“鯨魚碧海”之喻意思相通,或即受杜詩啟發。《滄浪詩話?詩評》又曰:“高岑之詩悲壯,讀之使人感慨。”盛唐詩人追求雄壯剛健的詩風,在李、杜、高(適)、岑(參)諸家身上體現得尤為鮮明突出。所以說,杜甫讚揚“鯨魚碧海”和“淩雲健筆”,體現了盛唐不少文人的精神狀態和美學追求。

為了扭轉南朝以迄初唐的浮靡詩風,盛唐詩人大力提倡學習漢魏詩歌特別是建安風骨。建安詩歌風清骨峻,即思想感情表現得鮮明爽朗,語言剛健有力,成為盛唐詩追摹的對象。李白詩有雲:“蓬萊文章建安骨。”(《宣州謝?樓餞別校書叔雲》)高適讚美薛據詩有雲:“縱橫建安作。”(《淇上酬薛據兼寄郭微》)即指建安風骨和建安詩作。皮日休《郢州孟亭記》曰:“明皇世章句大得建安體,論者推李翰林、杜工部為之尤。”指出了唐玄宗時代不少詩人的作品繼承、發揚了建安詩的優秀傳統。盛唐殷瑤編《河嶽英靈集》,專選同時代人詩作,其評語中往往以風骨、氣骨等讚美各家詩作。如評高適曰:“適詩多胸臆語,兼有氣骨。”評薛據曰:“據為人骨鯁有氣魄,其文亦爾。”評崔顥曰:“晚節忽變常體,風骨凜然。”評陶翰曰:“既多興象,複備風骨。”《河嶽英靈集?集論》更概括指出其所選作品,“言氣骨則建安為儔”,即可與建安詩的風骨比美。由此可見,盛唐詩歌力追建安,富有風骨,既是當時不少詩人的自覺追求,也是同時代和後來評論者的一致看法。

杜甫對建安詩歌也是十分推崇。他對曹植評價甚高,詩中屢屢提及,如“文章曹植波瀾闊”(《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見寄》),“子建文筆壯”(《別李義》),並自詡“詩看子建親”(《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他在詩中往往並提曹植、劉楨,如“曹劉不待薛郎中”(《解悶》其四),“方駕曹劉不啻過”(《奉寄高常侍》),以薛據、高適詩比曹劉。又如“目短曹劉牆”(《壯遊》),“賦詩時或似曹劉”(《秋述》),則自比曹劉。在建安詩人中,曹、劉兩人之作風骨尤見特出。鍾嶸《詩品》評曹植有曰:“骨氣奇高。”評劉楨有曰;“仗氣愛奇,動多振絕。貞骨淩霜,高風跨俗。”杜甫將薛據、高適和自己的作品與曹植、劉楨相比,既是對建安風骨的推崇,也顯示了盛唐詩人力追建安詩體的審美趨向。杜甫《偶題》詩論及建安詩有雲:

騷人嗟不見,漢道盛於斯。前輩飛騰入,餘波綺麗為。……永懷江左逸,多謝鄴中奇。

前輩主要指建安詩人。楊倫《杜詩鏡詮》曰:“前輩如建安、黃初諸公。”鄴下,指鄴下文人,即建安詩人(鄴下從地區言,建安從時代言)。杜甫以“飛騰”、“奇”形容建安詩,都是說它們富有氣勢、氣骨。飛騰,有如《文心雕龍?風骨》形容具有風骨的作品,如同鷙鳥高翔,“翰飛戾天,骨勁氣猛”。奇,如同《詩品》評曹植詩所謂“骨氣奇高”。這樣看來,杜甫對建安風骨確實是很推崇的。

杜甫對同時代的詩人,頗多讚揚語句。他最讚美推重的是李白。有句雲:“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春日憶李白》),“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寄李十二白二十韻》),道出了李白詩想象豐富開闊、語言奔放恣肆的特色。又指出李白詩風豪俊縱逸像鮑照,有“俊逸鮑參軍”(《春日憶李白》)之句。這些詩句,都揭示了李白詩的壯美特征,也正是鯨魚碧海的境界。杜甫還讚美李白詩有清新如陰鏗、庾信的一麵,但他著重稱道的則是李白詩的豪俊縱逸一麵,這不但符合於李白詩歌創作的主要傾向,也反映了杜甫最崇尚愛好的詩歌風格。李白以外,杜甫常常稱道的是高適。他讚美高適詩可以方駕曹劉,已見上文。又雲:“當代論才子,如公複幾人?驊騮開道路,鷹隼出風塵。”(《奉簡高三十五使君》)以駿馬猛禽比喻高適詩,也是肯定它的壯美特征。杜甫還同時讚美高適、岑參詩“意愜關飛動,篇終接混茫”(《寄高適岑參三十韻》),也是讚美高、岑詩風清骨峻,有飛動之致;氣象雄渾,與混茫的宇宙相接。高、岑詩都長於豪放,杜甫這種評價是恰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