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 韓愈的文學好尚(1 / 2)

韓愈在文學愛好上的一個特點是尚奇。他在《上兵部李侍郎書》中說:“凡自唐虞以來,編簡所存,大之為河海,高之為山嶽,明之為日月,幽之為鬼神,纖之為珠璣華實,變之為雷霆風雨,奇辭奧旨,靡不通達。”這裏“奧旨”指淵深的內容,奇辭即指奇特不凡的語言。韓愈的這種尚奇傾向,不但表現於他自己的詩文創作,還表現在他對別人作品的評價上。

在詩歌方麵,韓愈重視孟郊、盧仝、李賀等詩風奇崛的作家。他對孟郊尤為推重,在不少作品中倍加讚揚,還同孟郊一起寫了許多聯句。韓愈推重孟郊的詩具有古意,“古貌又古心”(《孟生詩》);更推重孟詩的奇辭硬句,所謂“鉤章棘句,掐擢胃腎”(《貞曜先生墓誌銘》),“橫空盤硬語,妥帖力排?。”(《薦士》)這為大家所了解,這裏不再多說。

對前代和唐代的散文作家作品,韓愈也同樣尚奇。對前代作家,他很推重揚雄的艱深之作。一則說:“漢朝人莫不能為文,獨司馬相如、太史公、劉向、揚雄為之最。”(《答劉正夫書》)再則說:“漢之時,司馬遷、相如、揚雄,最其善鳴者也。”(《送孟東野序》)三則說:“子雲、相如,同工異曲。”(《進學解》)又在《答崔立之書》中稱“屈原、孟軻、司馬遷、相如、揚雄之徒”為“古之豪傑之士”。這些都說明他對揚雄文章(包括辭賦、散文)的愛好。所以柳宗元也說:“退之所敬者,司馬遷、揚雄。”(《答韋珩書》)

對唐代前輩散文家,除陳子昂外,韓愈推重蘇源明、元結、李觀等人。《送孟東野序》說:“唐之有天下,陳子昂、蘇源明、元結、李白、杜甫、李觀,皆以其所能鳴。”這是很重要的表白。他把蘇源明、元結、李觀三人同大名鼎鼎的陳、李、杜三人並列,表現了對蘇、元等三人的偏愛。蘇源明的散文,現存很少,《全唐文》卷三七三僅存五篇,其風格比較古樸。按杜甫《八哀詩?故秘書少監蘇公源明》有雲:“前後百卷文,枕藉皆禁臠。製作揚雄流,溟漲本末淺。”杜甫把蘇源明的作品同揚雄相比,可能因為源明著有《易元苞傳》,其書性質與揚雄模仿《易經》的《太玄》相類;也可能兼指兩人的文章風格相近。杜甫非常推重蘇源明,在詩中屢屢提及;杜甫自己的散文風格也頗古奧。蘇源明最推重元結。《新唐書?蘇源明傳》說源明“其最稱者元結、梁肅”;又《新唐書?元結傳》載“國子司業蘇源明見肅宗問天下士,薦結可用”。源明推重元結,當然首先在於看到元結的學問思想好,但也當包括元結古奧的文風。這些資料都可作為旁證,推論蘇源明的文風當屬於古奧一流。元結的散文偏於古奧艱深,後人多有評論。宋晁公武《郡齋讀書誌》卷四評為“辭義幽約,譬古鍾磬不諧於俚耳”。明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說:“蕭(穎士)、李(華)文尚平典,元(結)獨矯峻艱澀,近於怪且迂矣。一變而樊宗師諸人,皆結之倡也。”(《全唐文紀事》卷五八引)韓愈在《送孟東野序》中不提當時名聲很大的古文運動前驅者蕭穎士、李華而獨提元結,在很大程度上是基於他的文學好尚,絕非出諸偶然。李觀的散文也屬於艱深一派,《四庫提要》有這樣的評語:“大抵雕琢艱深,或格格不能自達其意,殆與劉蛻、孫樵同為一格。”

這裏,我們得談談韓愈對樊宗師的讚美。韓愈在《南陽樊紹述墓誌銘》中,前麵說:“然而必出於己,不襲蹈前人一言一句,又何其難也!”讚美樊文的獨創性。後麵說:“神徂聖伏道絕塞,既極乃通發紹述。文從字順各識職,有欲求之此其躅。”讚美樊文的重大成就,並要別人向樊文學習。在《與袁相公書》中,又讚美宗師“善為文章,詞句刻深,獨追古作者為徒,不顧世俗輕重”。推挹可謂備至。宗師的文章艱澀到了極點,韓愈如此推許,當然也是他的偏愛。有些評論者嚐疑韓愈對樊文的推許不是真心話,如元代劉塤說:《樊紹述墓誌銘》“其意已寓抑揚”,“似以樊為不然者”(《隱居通義》卷十五)。近人錢基博說:《樊誌》“文從字順”二句“所以諷紹述之故為僻澀”,“而告求者之勿以此為躅耳”(《韓愈文讀》)。這種解釋都不確。韓愈對於他一向推重的樊宗師,不會在他死後加以譏諷;何況韓愈推重文風怪僻艱澀的作家,是他的一貫主張,不僅表現於對樊宗師一人。

樊宗師的散文如此艱澀,韓愈為什麼稱之為“文從字順”呢?須知在酷愛奇崛的人看來,奇崛過甚而流於艱澀,也仍然是通暢自然的。韓愈《薦士詩》稱孟郊的詩為“妥帖力排?”。皇甫?《答李生第一書》論文章之奇說:“虎豹之文,不得不炳於犬羊;鸞鳳之音,不得不鏘於烏鵲;金玉之光,不得不炫於瓦石:非有意先之,乃自然也。必崔嵬然後為嶽,必滔天然後為海。明堂之棟,必撓雲霓;驪龍之珠,必固深泉。”認為既有不平凡的鳥、獸、山、海、珠寶、建築等等,也必然有不平凡的文章,這些都是合於自然的。皇甫?是韓愈的嫡傳弟子,其文“得愈之奇崛”(《四庫提要》),他對於奇的解說很可能出自韓愈,至少同韓愈的主張相符合。再說,韓愈又喜歡揚雄,喜歡古文字,他在《科鬥書後記》中說:“凡為文詞,宜略識字。”從古文字的角度看來,許多艱深的用字都是於古有據,不算過分。近人謝無量說:“退之為文,不以奇字為嫌,故於宗師之文,稱其文從字順。今觀世傳宗師《絳守居園記》,雖經訓釋,猶多不可讀,其艱深過揚雄遠矣。退之稱之,殆以為猶愈於雷同剿說也。”(《中國六大文豪》第六編第四章)這解釋是中肯的。韓愈為了提倡古文,竭力反對董?所說的當時浮淺鄙俗的文章,反對雷同剿說。盡管他自己的作品基本上是奇而不澀,但在議論、主張方麵,某些地方是不免矯枉過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