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唐書》編成於五代後晉:由宰臣劉?領銜主編。至北宋中期,歐陽修、宋祁又奉詔重修《新唐書》。兩書編纂年代相隔不久,但評價卻頗不相同,這是值得注意的現象。
《舊唐書?文苑傳下》有李白傳,其前為王維,其後為杜甫,三大詩人的傳排列在一起,其中李白傳篇幅最短,王、杜兩人傳則較長。《舊唐書?文苑傳序》在列舉唐代各體文章的代表作家時有雲:“王維、杜甫之雕蟲。”(此處“雕蟲”指詩歌)舉王、杜而不及李白。更足注意的是《杜甫傳》後麵節錄了元稹《杜工部墓係銘序》的大段文字,引文前以“詞人元稹論李杜之優劣曰”起句,引文後以“自後屬文者以稹論為是”作結,肯定了元稹的看法。《舊書》所引元稹文字,前麵敘述曆代詩歌演變,中間竭力讚美杜甫詩歌成就,認為“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之所獨專”,“詩人已來未有如子美者”。最後一小段論李杜優劣,文曰:
是時山東人李白,亦以文奇取稱,時人謂之李、杜。予觀其壯浪縱恣,擺去拘束,模寫物象,及樂府歌詩,誠亦差肩於子美矣。至若鋪陳終始,排比聲韻,大或千言,次猶數百,詞氣豪邁,而風調清深,屬對律切,而脫棄凡近,則李尚不能曆其藩翰,況堂奧乎!
所謂“鋪陳終始、排比聲韻”雲雲,是指五言排律(一稱五言長律)而言。杜甫的《秋日夔府詠懷奉寄鄭監李賓客一百韻》,即是一篇長達千字的長篇排律。杜甫的《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是兩百二十字的五言排律,《寄李十二白二十韻》是兩百字的五言排律。杜甫五言排律敘述詳贍,具有“鋪陳終始”的特色;又其集子中五言排律數量頗多,也有部分佳作。五言排律篇幅較長,往往對偶工致,聲調和諧,具有“排比聲韻”的特色。元稹認為李白詩成就不及杜甫,在五言排律方麵差距很大;《舊唐書》編者肯定元稹的這種看法,表現出揚杜抑李的鮮明傾向。
《新唐書》編者並不揚杜抑李,而是李、杜並稱。《新唐書?文藝傳序》總論唐代文學、文人時有曰:“言詩則杜甫、李白、元稹、白居易、劉禹錫。”並列李、杜,隻是李白名在杜甫下麵,或許認為李詩稍遜於杜甫。《新唐書?文藝傳》中列有兩人傳記,篇幅差不多。《李白傳》末曰:“文宗時,詔以白歌詩、裴曼劍舞、張旭草書為三絕。”以此結尾,顯然寓有褒美之意。上引元稹文中曾讚美李白詩“壯浪縱恣,擺去拘束”,《新傳》引用唐文宗詔命,把李白詩和張旭草書等並稱,也是對李白詩歌縱恣奔放的特色作了高度肯定。《新唐書?杜甫傳》後麵附有史臣讚語,表明對杜詩的特殊重視。讚語中讚美杜詩“渾涵汪茫,千彙萬狀,兼古今而有人”,還引用了元稹“詩人以來未有如子美者”的評語。讚語又曰:“甫又善陳時事,律切精深,至千言不少衰,世號詩史。”對杜甫的五言長律也有所肯定。讚語末尾曰:
昌黎韓愈於文章慎許可,至歌詩,獨推曰:“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誠可信雲。
明顯地表現出李、杜並稱,不應揚此抑彼的看法。這種看法同元稹、《舊唐書》史臣的主張,可說是針鋒相對,對元稹、《舊唐書》揚杜抑李之論,寓有針砭的意義。
《舊唐書》對李白的評價何以不高呢?《舊唐書》署劉?撰,實際出自趙瑩、張昭遠、賈緯、趙熙等史臣之手。(參考趙翼《廿二史答記》卷十六《舊唐書源委》條)編纂時代為五代後晉。其時雖經曆唐代中後期韓愈、柳宗元等一些古文家提倡古文,但影響不很大,在文壇以至社會上廣泛流行的仍是駢體作品(包括駢文、駢賦、律體詩等),駢體文學較之古文占著明顯的優勢。《舊唐書》編者崇尚駢體詩文,該書每篇末尾史臣的論讚,常用駢文體;其紀傳的敘事部分,句式、氣格也與古文不同。《新唐書》編者對《舊唐書》的文風很不滿,認為其編者是“衰世之士,氣力卑弱,言淺意陋,不足以起其文”(曾公亮《進唐書表》)。古文家貶低駢文時,常常使用“氣力卑弱”一類話。《舊唐書》由於崇尚駢體文學,於詩歌就推重律體詩(包括篇幅有長、有短的律詩、平仄調協的絕句),因而對擅長古體詩和樂府歌行,不愛多寫律詩的李白,就評價不高。上文所述《舊唐書》編者同意元稹說李白在五言排律方麵遠遜杜甫的話,就是一個明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