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稹、白居易兩人兼長古體詩、近體詩。兩人的諷喻古體很有名。但在當時社會上流行最廣、影響最大的,除《長恨歌》、《琵琶行》等少數歌行外,還有近體詩。其近體詩,有流連“杯酒光景”的短章,也有“驅駕文字、窮極聲韻”的長篇排律,當時風行遐邇,被人廣泛仿效,號為元和詩體(見元稹《上令狐相公詩啟》,參考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附論《元和體詩》節)。《舊唐書》讚美元、白詩為廣大人士所喜愛,流播之盛,邁越前賢,又把兩人與沈約、謝?相提並論,顯然也是著重從近體詩成就的角度來評論的。李白以不長律詩被抑,元、白以擅長近體見揚,可見《舊唐書》編者推重律體詩的立場是很鮮明的。
《新唐書》纂修者歐陽修、宋祁都是古文名家,他們站在古文派的立場評價文學,提倡古文,反對駢體文;對律體詩雖不排斥,但也不像《舊唐書》編者那麼重視。上麵提到,《新唐書》編者對《舊唐書》的駢儷文風很不滿,認為“氣力卑弱”。《舊唐書》傳記中多引用當日駢體文字,《新唐書》編者甚至對此也不滿而加以刪除。趙翼《廿二史?記》曰:“歐、宋二公不喜駢體,故凡遇詔、誥、章、疏四六行文者,必盡刪之。”(卷十八《新書盡刪駢體舊文》條)可見其厭惡駢體文的程度。對於律詩,古文家較為寬容,不但不排斥,自己也參與寫作,隻是文詞尚清淡而不尚濃麗。但長篇排律,特別重視排比鋪陳,其體格與四六文頗為接近,故古文家也並不欣賞。上文提到,元稹推重五言排律,因此揚杜抑李,《新唐書》不表讚同,即是明證。《新唐書》也肯定元稹、白居易的詩歌,但不像《舊唐書》那樣高。《新唐書?文藝傳序》有曰:“言詩則杜甫、李白、元稹、白居易、劉禹錫。”元、白位置在杜甫、李白下麵。又《新唐書?白居易傳讚》引用白居易《與元九書》的自敘,分其詩為諷喻、閑適等四類,接著說:“又譏世人所愛惟雜律詩,彼所重,我所輕。至諷喻意激而言質,閑適思澹而辭迂,以質合迂,宜人之不愛也。今視其文,信然。”可見《新唐書》編者主要肯定白居易的諷喻、閑適兩類詩,而不是肯定其律詩。因此,在《新唐書》編者看來,李白的律詩寫得少,成績也較差,是不影響他在詩壇的崇高地位的。
李白、杜甫兩人作為唐代兩大詩豪,在元和時代已得到很多人的公認。除上引韓愈“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詩句外,在白居易的作品中也有明白的反映。白居易《與元九書》有曰:“詩之豪者,世稱李、杜。”說明當時大多數人並稱李、杜為兩大詩豪。白居易《與元九書》中在大力提倡諷喻詩時,雖對李白諷喻詩寫得太少有所不滿,但在其他場合就不同了。他的《李白墓》詩有雲:“可憐荒隴窮泉骨,曾有驚天動地文。”對李白詩評價極高。他的《讀李杜詩集因題卷後》一詩,對李杜兩家同致讚美,相提並論,譽為“吟詠流千古,聲名動四夷”,無所軒輊。白居易雖也愛寫五言長律,其《與元九書》稱讚杜甫詩“貫穿今古,?縷格律,盡工盡善,又過於李”。也含有杜甫律詩成就超過李白之意,但說得較有分寸,並沒有從長律方麵過分貶抑李白,態度比元稹通達。
與元白同時的韓愈,推尊李杜之語不少,除上引“李杜文章在”兩句外,其他如:“勃興得李杜,萬類困陵暴。”(《薦士》)“昔年因讀李白杜甫詩,長恨二人不相隨。”(《醉留東野》)都是顯例。晚唐五代,文士同時推尊李杜之例也常見,這裏略舉一二。如杜牧雲:“李杜泛浩浩,韓柳摩蒼蒼。”(《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詩》)李商隱雲:“李杜操持事略奇,三才萬象共端倪。”(《漫成五章其二》)黃滔《答陳?隱論詩書》曰:“大唐前有李杜,後有元白,信若滄溟無際,華嶽幹天。”此外,司空圖《與王駕評詩書》、顧陶《唐詩類選序》、韋?《才調集序》都對李杜備致推崇。可見自元和以來至五代,大部分文人已公認李杜為唐代最偉大的詩人。元稹、《舊唐書》編者對李白的貶抑,隻是在唐五代駢文、律詩盛行時期,少數一部分文人對李白詩歌的偏見。
199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