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煙霧裏寫的嗎?
洪巴圖指著幾乎散盡的煙霧說,明明白白寫著嘛!俄文,你不懂的。
我有些惱火,說,洪巴圖,不要再開玩笑了,我再說一遍,你如果在什麼地方見過三姐妹,就領我去拍照。沒見過也沒關係,你要用腦袋思考,要回憶,不要用煙霧騙我。
是的,洪巴圖慚愧地低下頭,用手抹一把臉,說我昨天喝酒太多了,腦子比羊圈還亂,我要好好想一想,明天告訴你,不過我二十多年沒思考過事情了。
第二天早上,晨曦灑在黝黑的鬆林頂上,像晾曬一塊剛洗過的金紅色的毯子,鳥群在上麵翻騰嬉戲,比劇場還熱鬧。我住的牧羊人的木刻楞房子前麵,地上有一尺厚的白霧,好像從鬆林跑出來曬太陽。往遠看,更厚的白霧正從鬆林朝這邊滾過來,像中國電視晚會結束噴放的幹冰一樣。
這時,洪巴圖走過來。他今天穿一件帶大襟的短袖衫,白粗布滾藍邊,興致勃勃。洪巴圖在蒙古軍隊服過役,走路有俄軍那種僵硬又像彈簧式的步法。
哈羅,洪巴圖走過來握手,把另一隻手又放在我手上,說:昨晚我思考了六個多小時,除去上廁所,跟老婆做愛和喝水的時間,也十足思考了一個半小時。我——洪巴圖把手放在左胸——想起來了,我見過三姐妹,不過我們叫它兄弟花,三個腦袋擠在一起,紅白藍,或者藍白紅,對嗎?
在哪兒?我問。
嗯,洪巴圖說,你別急,我要思考10秒鍾。他用左手拍自己肚子上的皮帶金屬夾,說,夠了,超過10秒了,在蒙古國的吉爾吉斯湖。
不行,我說。我沒有蒙古國的簽證。
洪巴圖又開始拍皮帶夾,這回是用右手,說,沒問題,我思考的結果是,我們往南走,走到巴音達布齊湖邊就會見到兄弟花。嗨,太多了,連它們的爸爸媽媽都可以看得到。
你是不是又在瞎編?我問他。
不會的。他擼起褲子,指一個條狀凹陷的傷痕說,我如果瞎編,就讓這條腳再斷一次,可以摔斷,也可以讓熊咬斷。
好吧,有沒有三姐妹無所謂,瞎逛吧。我和洪巴圖上路了。
我說過在圖瓦就像在古代,意思說這裏的土地山川還保持著上帝創世的樣子,沒用GDP改造過。如果人想知道古代的北亞草原什麼樣,到圖瓦來。它是俄聯邦的一個自治共和國。
洪巴圖用俄式步兵操典的姿式大步向前走,我走路並不比他慢,在家裏步行七八公裏是常事,但姿式比他柔韌。我要節省髖部的關節液。我們走了大約7公裏,洪巴圖的大襟式短袖衫——這是清代馬甲兵的夏季作戰服,竟留存在蒙古國——出汗幹濕好幾遍了,白粗布看不出來汗漬。
前麵是一條河,我猜測它仍然是葉尼塞河的支流或者叫末流,像一條藍色的哈達。河岸開滿鮮花。低頭看,花朵從不平整的石塊裏長出來。在這一片花的彩毯上,走路卻咯腳。
花都在這裏,洪巴圖攤開雙臂,好像花都是他的。你自己挑吧。
這裏有三姐妹嗎?
也許有,也許沒有,上帝早就安排好了。洪巴圖說。
我有點惱火,但一想他說的對——也許有,也許沒有。是的,凡事皆如此。找吧,我要找一株三姐妹拍照片發財,這差不多是植物學界的奇跡,但我永遠不會告訴別人三姐妹生長在圖瓦,免得他們來旅遊。在我看來“旅遊”是相當惡心一個詞。然而花不好找,我說過腳踩在塊石上走不穩,鬼知道為什麼這裏會有風化破裂的石塊,而且我不願把我的登山靴踩在嬌嫩的花瓣上。我不太懂花草,勉強認得這兒的花有粉紅的小矢車菊、紫色的矮鳶尾花——它的花瓣像燙了發一樣,蜀葵花,還有許多百合花,白的紅的都有。我要耐心地等待三姐妹,上帝不會一下子讓三姐妹跳到我跟前。上帝讓愛迪生做了一千多次試驗才發明電燈泡,我怎麼能一下子發現三姐妹而名垂植物史呢?我貓腰看花,用手指把額頭的汗甩掉。如果上帝在雲端看到我的姿勢,會認為我像法拉弟、愛迪生一樣辛苦。我看一眼洪巴圖,他沒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