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女死囚(1 / 3)

全學玲

我有機會進入了關押著這個女囚犯的地方,也非常願意把我所見所聞-關於這個死囚的故事告訴我的朋友。

我見到她的時候,也就是她知道自己將成死囚,離槍斃她的日期隻有一周,法官宣布允許她在可能的時間範圍內提出上訴的時候!遺憾的是,她一點沒顯出驚慌……

一天,我和省裏來的曾記者坐著縣委派的小車,到公安局,找預審科,拿著蓋有五個鮮紅大印的批文,徑直往城東艾麓山監獄去了。艾麓山位於川北偏西,前臨長江,後靠澄水,風景十分優美。

艾麓到了。

牢門被打開,陽光射進屋子裏。

在那一刹那間,我驚異地發現,門邊站著三個人,三個女人。我一時竟無從分辨她們中誰是殺人的凶手。她們在門口站定,往我們這邊看,隨後,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子彎下腰。這時我看清楚了,隻有中間那個女子戴著腳鐐和手銬,彎腰的女子幫助她提著腳鐐,把她的腳往屋子裏移動。她眼睛看著我們,一步步移下台階,進到屋子裏麵,在方凳上坐下。

她個子不算高,中等,大約一公尺六左右,從繃得很緊的胸脯和渾圓的肩臂看得出來,她長得很豐滿。她的皮膚不很白哲,但細膩紅潤,看上去很健康。從進屋的那一瞬間,我第一印象就是,她還很年輕,從臉上看去,完全還是一個孩子,一個長得十分動人的小女孩。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把她與殺人犯聯係起來。她那樣樸實,那樣純真,任誰看她一眼,看一下她的眼睛,都會相信她是個誠實的人,不會做對不起人的事。她穿著一件粉紅色滌良襯衣,腳上是一雙自做的布鞋,很新的腳鐐在她的裸關節處泛著鋥亮的藍光。她看了我們一眼,低下頭去,用指頭撫摸手上的銬子。後來在詢問她的時候,她經常重複這個動作,似乎那是一件很可愛的玩具。她臉上還是沒有表情,我也無從了解她內心的感受。

曾記者問另外兩個女子:“你們是幹什麼的?”

“我們是犯人。”兩個女子同聲應道。

“看守讓你們來的?”曾記者又問。

“我們也負責看守她,”其中一個女子說,“她很傷心,我們陪她聊天,給她擺故事,勸她。”

“現在沒你們的事,待會叫你們再進來,出去吧。”曾記者指著門外說。

“是!”兩個女犯人走出門外,又回過頭對坐在方凳上的施鈺說,施鈺,你莫哭嗬,你有啥就講嗬兩個女子並投有走遠,在屋子外麵地上坐著。

川中偏北的艾麓山往西,越過一重重深丘,山勢愈來愈峻,愈來愈陡峭,山頂上到處是直立的石壁。順著半山腰的一條羊腸小道,翻過筆架山,有一個大灣。灣裏住的人家,施姓居多,外地人便把這兒叫做施家大灣。

孀居的施媽已經老了,臉上的皺紋一天多似一天,頭上長出了白發,走起路來也不如原來穩健。女人不能沒有男人呀!鄉裏的老姐妹也曾勸她,叫她找個適意的男人,她就是不肯、她不敢想象一個跟男人困過瞌睡的女人與另一個男人困覺是啥滋味,想著她心裏就要打寒噤。對於施媽來說,她雖不是書香門第出身,也沒讀過書,但“令女誓孀不易節,”“市女憐伍子胥後自縊身亡”的傳說也不是沒聽人講過,天下淫婦蕩婆如潘金蓮藥死親夫的故事也不是不曉得。她絕不會做那些不貞不潔的事。

眼下,她看著兒子施成一天天長大,心裏愁腸百結,又是高興又是難過:高興的是自己苦熬苦守,兒子終於長大成人,可以成家立業了,死了也閉得上眼睛,對得起兒子他爸了,難過的是,盡管平日裏節衣縮食,手裏也積攢了幾個錢,但要給兒子娶媳婦,還差老長一截,房子也是要重新修造的呀,不然哪個媳婦跨進這個門?

好好歹歹又過了幾年,手裏的錢終於積攢夠了,她叫兒子去請了匠人來,道士先生殺了紅雞公,祭了山神菩薩,準備動工造屋了,卻不料兒子與人抬石料突然絆倒,被大青石砸斷一隻腳杆,就近找草藥醫生看了,用幾片蔑塊夾起,過了不久,拆去篾片,傷口是長好了,卻落了個殘廢,成了瘸子。至此,再沒人來提親,為兒子治傷花去不少的錢,造屋的事也擱起了。

這幾年,責任承包土地到戶,也給山鄉帶來了一些變化,施家大灣的人做起事來,也比往年闊氣得多了,娶媳婦嫁女更不消說,連擱置了多年的喇叭也派上了用場。村西頭瞎二嬸給兒子娶媳婦,一下子花了二千多元,她還逢人便說:光彩,光彩,值得!好象那是花錢買了隻會下崽的母豬。

早晨,施媽吃罷早飯,坐在門口剝豆英,太陽暖暖地照在身上,她感到很舒服,很愜意。這二年風調雨順,山貨也賣得出去,糧食也有存餘,心裏頭要踏實得多了。

小女兒施鈺已經十六歲了,長得象快成熟的山裏桃,她前胸頂起兩團鼓脹脹的東西,臉上泛起淡淡的紅暈,走起路來蹦蹦跳跳,象隻還未斷奶的羔羊,充滿了青春的活力。

山裏的姑娘不興讀書,讀書日後也當不得飯吃。山裏的姑娘出嫁得早,跟施鈺年齡相近的姐妹們,有的已經出了嫁,回娘屋來,幾個好姐妹湊在一起,悄悄話說到天明。

施媽近來常流眼淚,兒子三十出頭了,還沒有結婚。唉,兒子有哪點不好呢?人又那樣的厚道,哪個姑娘嫁給他都不會感到窩囊。隻是瘸了一隻腿。瘸了一隻腿照樣能吃飯,一樣討得了女人的歡心,為啥就沒人願意跟他過哩?她一邊想一邊掉淚,越想越覺得對不起死去的男人。

瞎二嬸瞪著一隻眼,抱個白白胖胖的孩子走進來:“施媽,要抱孫子想法子嘛,讓你家施成討一個,不就有孫子抱了”——

“二嬸,你又來笑話我了!”

二嬸對著施媽的耳朵說了一陣悄悄話。

施媽說:“這也不是沒想過,可哪去找那麼合適的?再說,我那……”

“嗨,我說你真笨,事情沒譜我給你說個屁!筆架山那邊,離這不過十來裏路,金竹灣的,姓沈,人很老實,隻是歲數大了點……”

晚上,施媽把兒子叫到身邊,把白天和瞎二嬸商量的事對他說了。施成低頭想了一會兒,感到很為難。金竹灣沈家的情況他聽人說過,那男人與自己的年齡差不多,叫沈良,外號沈憨憨,不愛說話,不瘸不跛的不知為啥沒有討到老婆。“我說媽吔,這事得跟妹商量,要她高興才行。”施成擔心妹兒心裏委屈。

施媽又去問女兒:“鈺兒,媽問你,你說媽媽好不好?”

“好啊!”施鈺感到很奇怪,媽怎麼問起這個來了。她還是說,“媽好!天底下誰也沒有媽媽好!”

“鈺兒,媽再問你,你哥待你好不好?”

“嗯!”施鈺又點頭。

“鈺兒呀,媽這輩子不容易呀,我三十幾歲就守寡,熬到今天,好歹把你們拉扯大了。媽現在隻有一件事情,辦好了,媽就是死了,也閉得上眼睛了。”

施鈺問:“哥的婚事?”她一下就猜著了。

對,就是哥的婚事。施媽把剛才對施成說的話又對施鈺講了。她原以為女兒會又哭又鬧,可施鈺聽了後卻一聲不吭,半天才說:“媽,調也行,這也是為了哥哥……”她不是沒有想過這事,早想過了,為了哥哥,她寧願自己委屈一點。媽立即接過話:“乖鈺兒,這也是為了媽……”施鈺又說,“可媽要答應我一件事,年齡大點沒啥,但要人好,還要……”她還沒把話說完。

施成在隔壁屋床上,媽媽和妹妹談話聲音很小,但他還是聽見了,心裏說不出是高興還是難受,是辛酸還是喜悅。

這一晚,一家人都沒睡著,各人想各人的心事。

事情進行得很快。施媽擔心夜長夢多,那晚和女兒說了話,她沒說不願意,卻又怕別人在她耳朵邊扇風,惹得她吵吵嚷嚷事情不好收場。

施鈺呢?她可沒想到事情會進行得這樣的快。成親的日子還有兩個多月,連對方啥模樣都不曉得。她擔心媽媽糊塗,把自己的女兒糊弄了,她決定找個事由跑到那家去看一下,心裏才踏實一些。

這天吃罷早飯,她給媽說了聲,她到後山去挖點藥,穿了一身幹幹淨淨的衣服,就走了。

金竹灣離施家大灣不過十來裏路,翻過山就到了。離村子老遠,她見路邊有個老婆婆在地裏幹活,就上前打聽沈家住處。老太婆缺了門牙,穿一身補著疤的衣裳,樣子好窮酸,頭上包的汗帕都是爛的,背佝僂得很厲害。她問施鈺:“嗬呀姑娘,你是哪家的?找沈良有啥事情?”施任就把自己的名字住處告訴了她。老太婆忽然丟了手裏的家什跑過來,拉著她的手說:“天呐,你就是鈺妹麼?長得這麼秀氣,這麼討人喜歡!”這老太婆原米就是沈良的媽,她在施鈺身上這摸一下那捏一下,樂顛了。

中午,施鈺讓沈家給留下吃午飯。飯很差,裏麵摻了玉米麵,菜也隻是洋芋絲,有鹽沒味的。施鈺想:自己家來了客人,無論如何也不會這麼寒磣。好在沈家妹兒沈蘭和她母親待人熱情,不住地往她碗裏挾洋芋絲。看上去沈蘭的年齡比施鈺略大一點,做事情很利索,很討人喜歡。施鈺暗暗為哥哥賀喜,哥能討她,是他的福份。但不曉得自己命好不好……正想著,沈良回來了,他媽責備她:我剛才叫人去喊你,叫你快點回來,你咋個捱到這陣?沈良說:啥事情,未必我屎脹了都不讓我,讓我在褲子裏頭?話一出口,把坐在側邊偷偷瞄他的施鈺心裏涼了半截,心想咋這號人。她這時才仔細看了看他的模樣。原來她聽媽說沈良隻有三十歲,比哥還小一些,但看上去遠遠不止,怕有四十歲了。他那樣子長得萎萎縮縮的,幾十歲的人了,嘴上光禿禿連根胡須都沒長,臉上的肉皮很粗糙,毛孔裏麵有積下的汙垢,難看死了,說起話來連不成串,無數的“吭……”,與自己原來想象中的男人兩個樣。施鈺心裏不禁打了個寒噤。跟男人結婚是要困覺的,跟他在一起困得著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