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項鏈(1 / 3)

門外傳來鳥的鳴囀。像是格裏格的《早晨》中那般輕盈明亮的聲音。幾聲唱和。仿佛和聲般悅耳。

H抿上嘴唇的時刻,鳥鳴聲隨之消失。她站在玻璃門外,朝內一望,隨即推門而入。她習慣性的擺弄了一下散落在肩頭的細發,將黑色短袖毛衣的下擺拉了一下。白色長裙之下,一雙高跟涼鞋不安分地叩擊著地麵。

“對不起我遲到了!”她抬手腕看表。“兩點了……我的天。”

“歡迎光臨,小姐。本店的音像製品齊全應有盡有。請問小姐需要什麼樣的唱片呢?”

我答。

“其實她倒是個挺好的姑娘。你和她走得近了就知道。為人挺好的女孩子。”

“誰?”

“你那個朋友。”他食指擦了擦鼻翼,說。

“那張唱片……有消息了嗎?”

“正在找。應該有吧。”

“其實我要的,最好是有歌詞的那類版本。”

“那倒少得很了。其實大可以自己聽然後把歌詞記錄下來的。那時候老歌的歌詞還是比較容易聽明白的。不比現在重金屬或者說唱樂,佶屈聱牙。”

“麻煩你了。確實想要那個的。”

“知道了。替你找就是。”

“哦對了,幾點了?”

“11。30。怎麼了?”

“我前妻早上給我打過電話,要我中午過去一趟。”

“那麼……?”

“那麼,你能幫我個忙嗎?”

“什麼?”

“她——你那個朋友,跟我說定了要古爾德演奏的貝多芬。那,就是這張。你等她來時把唱片給她就是。對其餘的客人,若不願意,你就說主人不在好了。不必接待的。我一定會在黃昏前回來。好嗎?”

“好的。”我說。

H背著手,腳步輕盈的沿著一個半圓形踱著。她似乎頗為好笑地將頭轉向我,間或看一眼唱片架。如此幾步之後,她回到了桌旁,坐下,單手支頤,看我,依然忍耐不住般的溢出笑容。“有什麼不妥當嗎,小姐?”我問。

這是具有暗示性的對白。對白不斷地提醒著表演的進行,而戲劇性滲透到了現實之中。在這種戲劇邏輯的對白之下,惟一合理的是做出同樣的表演。這是針鋒相對的惟一策略,否則勢必將被惡作劇繼續玩弄。

“老板……”H的尾音帶著悠長的微顫,儼然一個喜好撒嬌的女孩在說話。這是如此清晰的暗示。她已接受了我設定的對白,即將繼續演繹這場未經彩排的戲劇。

“我想看一下你這裏的碟。”

“如果你需要的是古爾德演奏的貝多芬,那麼……”

“啊,你真是了解我。你怎麼會知道我喜歡這一張呢?”

“你喜歡就好。”

“你可真會說話呀。”H說。

“是嗎?”

“這樣說話,肯定有女孩兒喜歡你的。”

“有嗎?”

“有的呀,比如……”

她頓住了,輕輕將手指點在右腮上,做出神狀想了一下,然後莞爾一笑。

“你說呢?”“我可不知道,我隻負責這裏而已……”“那就足夠了呀。”空話。我想。

“那麼……”H將雙肘支在桌子上,湊近我。她的眼珠輕巧地流轉。嘴角似笑非笑。“你還有什麼推薦我聽的曲目麼?”

“那樣的話……

我伸出手來,翻動桌麵上的CD。由於並未被授予全權管轄的職能,我隻能在成堆的CD上浮光掠影地抽取一到兩張。H半張著嘴,帶著微笑的神情觀看著我的動作。我將一張CD放在她麵前。

“萊納德?科恩……”我說。

“可是你忘了呀……”H說。“這張我以前給你買下過的。”

“是嗎……”

“嘿,看來我的記性比你要好哦。你都忘啦。”

當對白開始提示記憶的時候,我知道我將陷入被動。她可以隨心所欲地編造過去,來讓這幕戲劇延續。於是記憶本身由對白進行塑造。為了避免如海藻般繁殖的記憶,我被迫開始捍衛自己的過去。

“可是我記得沒有賣給過你這張。”我一口咬定。

“是嗎?是嗎?唉你真的記不得了嗎?就是上個月的12日你賣給我的。”

“上個月12日賣給你的是這張。”我抽出一張阿姆斯特朗。

“是嗎?可是我從來不聽爵士樂的,我怎麼會買這張呢?”

“是你記錯了!”我咬死不放。”也許你去的CD店太多,所以沒法確切記住呢?”

H的身體向後仰,仰在椅子的靠背上,忍俊不禁般地露齒一笑。突如其來的寂靜。鳥兒的鳴聲響起。我啞口無言。兩張CD被我孤獨地排放在她麵前。讓我想到電影中暴露在敵方炮火之下的方陣。

“這麼說,你的意思是,我的記憶出了問題……”H說,伸手示意我她尚未說完。”可是,我卻認定是你的記憶出了問題。我們誰都沒法說服對方,那麼隻好各行其是地保留著記憶……你認為這樣公平麼?”

詭辯。這是我的第一個念頭。共享的記憶怎麼能夠不同?關乎兩個人的記憶。這個遊戲開始失去邏輯。我於是微笑。

“不開玩笑啦。這張古德爾是老板要我轉交給你的……”

“玩笑?”H誇張地睜大了眼睛,狐疑般地注視著我。“沒有開玩笑啊。你不就是老板嗎?怎麼還轉交呀?你都在說什麼呀?”

退出戲劇的舉措宣告失敗。我一時無言可答,怔怔地看著H,她正笑吟吟地朝店中四壁東張西望。我被迫與她繼續這個遊戲。這個注定會產生矛盾而無法默契的遊戲。Ⅳ。“老板,這個是什麼?”“這個?這是……那個,這是犀角項鏈。”

H好奇地抬起手來,讓項鏈纏繞在她的手腕上。她明澈的雙眸如水一般定定地注視著項鏈,若有所思。她那富有西班牙女郎意味的象牙色肌膚襯著這串項鏈,有著出乎意料的和諧意味。我不知不覺看呆了。她的手腕高高舉著,好一會兒才翻過來。

“是你的麼?”

“是老板的,不是我的。”

H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轉了一轉,然後莞爾一笑。

“老板,怎麼會是你的,又不是你的呢?真會開玩笑啊。”

“……”

“是你的嗎?”

“不是……”

“那是誰的,老板?”

“……”

“是誰的呀,老板?”

“……是我的。”

“這才對嘛!”H又一次翻手腕,微笑。我下定決心,閉口不言。

“好看麼?”H在我麵前坐下,將垂到胸前的項鏈拈起來,在我眼前晃動。“很古色古香呢。”

“確實。”我說。

“老板,這個多少錢?”

“不知道。”

“說個價錢,我買下啦。”

“不能賣!”我衝口而出。

“為什麼呢?”H噘起嘴,輕輕擺弄著項鏈。“總有個理由吧。”

“因為不是我的。”我說。事到如今已無法顧及紳士風度。遊戲隻能強行終止。”是老板的,我隻能轉交他希望我轉交的東西,不能動這個店裏其它東西一分一毫。誰都不行。”

H定定地看了我一會兒。她右嘴角微微動了一下,似乎想笑,但終究沒有。她摘下項鏈,把玩著,漫不經心般問道:

“說一下吧。究竟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