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他走進來的時候,我正端詳著那未曾完成的拚圖。那尚未有任何成型架構的圖像,令我無法辨認意義與去向。散落在桌麵上的碎片,帶有異己的氣味。那本應構成美侖美奐圖麵的一切,如今卻孤單地懸峙。他推門的聲音使我抬起頭來。過午時分,如靜物畫中照亮果盤一般的陽光安靜而淡定地落在人行道上。樹影被輕描淡寫地勾勒。推門而入的男子,欠著身子,正低頭看自己的手表,繼而抬頭看掛鍾。
“這個鍾準確麼?”他問。
“準確。”我說。“應當準確。”
他嘴裏嘟囔著什麼,低頭將表調好。調罷,又抬起頭確認了一下掛鍾的走鍾,低頭再確認一遍,然後鄭而重之地將卷起的襯衫袖子放下,遮住手表。他的右手輕輕扶了扶眼鏡,朝我看來。
“啊,是你呀。”他說。
“是我。”我說。
“那麼,你的手表應該是快了五分鍾咯!”
“是的。”
“所以說,我們是需要一個參照物來確定時間的嘛……否則我們都生活在錯誤的時間之中,那麼……”
我的沉默給予了他消極的暗示。他停下了話語。這個公車上的,我的鄰居,此時規規矩矩地坐在了我的桌子對麵。我的雙手放在桌麵上,十指互相交叉。
“您……是這裏的老板吧?”他說。我注意到他把稱呼由“你”改為了“您”。
“不是。”我說。“老板外出,我替他當班。”
“是嗎?是老板委托你的咯?那麼你可以執行他的所有職權咯?”
“……不是的。”
“那麼你可以負責賣唱片咯?”
作為我本人,並不希望多參與到這樣的關於職權的問題之中。我當然可以以“主人不在”的托詞拒絕所有的購買希求,但是遭遇到這樣的情景,要說清楚則應付為難,店主的話是“對其餘的客人,若不願意,你就說主人不在好了。不必接待的”。這話無形中確認了,我若“願意”,便具有接待客人的權利。於是壓力轉嫁到了我這一方。而若令對方明白,不執行出售的行為,並非店主未給我授權而是我本人不願意,則多少會挫傷他人的積極性。這麼想著,我開始頭疼。
“有些東西說不清。”我支吾其詞。“反正店主不在,我覺得最好還是不要在這個時候有什麼交易行為的好。再者我也不知道出入的賬務會有什麼麻煩。”
“可是……”他說,“比如我買一張唱片,給你恰好足夠的不需找零的金額,不是皆大吹喜嗎?你隻需要記錄下出售的唱片,收齊金額就好。”
“可是店主不在呀。我是不能代替他下任何決定的。”“可是他完全可以把店關掉呀,留你在這裏,不正是說明他還需要續營業嗎?你當然要負起營業的職責。”
我再一次無話可說。十指交叉,我默然地低頭看拚圖,借以躲避他的絮叨。似乎是自覺得到了某種默許,他站起身來,叉著腰端詳著兩壁的唱片架。唱片店中靜了下來。滴答滴答的掛鍾聲悄然響起。被攪渾的深海之水再一次塵埃落定。一切歸於平靜。
我拈起了一塊拚圖碎片,下意識地掃視著支離破碎的畫麵,尋找著它的歸屬地。出於習慣與寂寞。我迅速尋找到了足以讓色彩融為一體的那個恰當的點,我看了又看,默默記下了它的方位,但是我卻無法將碎片鑲嵌其中。說到底,這是別人的拚圖,別人的樂趣。我放下拚圖碎片,抬頭。他站定不動,仰頭觀望,間或抬手扶一下眼鏡。我又低下了頭。
他落座的聲音伴隨著椅腳在地板上輕微的摩擦之聲。他的手伸到了我抬起的眼前,我看到他的手指拈著那一串項鏈。犀角項鏈。他的臉上似乎因為快樂而溢出油汗。眼鏡上莫名其妙有水氣蒸熏的感覺。他左手頂了一下兩個鏡片之中架在鼻子上的那個點,皺了一下鼻子。我聽見他說:
“這個,多少錢呀?”“這個,我不知道。”我說。
他開始端詳那一串項鏈。奇特的重量。我呆呆地觀望。在觀看它懸掛在他人手腕之上時,我的記憶中閃現出關於犀牛的那些語言。敘述的語言構成了記憶的質地。有人擲地有聲地向記憶的深處投落石子。關於犀牛的意象移花接木地從那些述說中進入了我的世界。那孤獨的犀牛。那麻木不仁的犀牛。時間的進程與其粗糙的皮膚擦身而過。起伏的虛影左右而行。一切在加速墜落。我站起身來。“喂。”我說。“怎麼了?”
“這個,不予出售。”我說。“店主說過不賣?”“沒有。”“那麼就可以談論一下價格了……多少錢呢?”
“我想說的是,”我說,盡可能把自己的聲音壓得冷靜而具有力量。”唱片的話也就罷了。但是這一串項鏈是對店主來說很重要的物件。絕對不能予以出售。我再說一遍,絕對不能。沒有商量餘地。對不起得很。”
他怔怔地注視著我。掛在他手腕上的項鏈猶如失去生命般的蛇一般垂落。他皺了皺鼻子,頂了一下眼鏡,似乎想著意確認我嚴肅的說辭。突如其來的尷尬的寂靜。掛鍾聲滴答滴答。少頃,他大聲的“哦”了一聲。
“早說嘛。早說就可以了。哈哈哈哈。沒什麼。沒什麼。我隻是問一下罷了。我這就,哎,這就放回原處去。您看著,我這就放回去……您看,是放在這裏的是吧?是放在這裏的……是,哎,哎。”
他坐了下來,掏出白手帕,擦汗。我低頭觀望著他油光可鑒的臉。他將白手帕展開,抹了一遍臉後,又將之對折,用另一麵擦兩個耳朵的後部。我坐了下來。他將手帕折疊罷,放回口袋。東張西望了一會兒,然後問:
“我想問,這個,這裏是不是有一張唱片。我想找那個很久了。這個……”
“我不是店主。”
“我知道我知道。哎,隻是,您至少對這裏很熟悉了吧。我是想問,您在這裏看到過一張唱片嗎?”
“什麼唱片呢?”
“那個……”他從口袋裏取出一張紙,眯著眼睛看了一會兒,又摘下眼鏡,取手帕擦了鏡片,而後戴上,繼續端詳。好一會兒,他怯生生地將紙遞了過來。“這個,是別人寫的。我,我看不清楚。”“別人?”“一個女孩兒。”他說。
我拿過了紙張。我的眼睛在上麵輕輕一掃。然後我怔了一下。我將紙湊近雙目。我集中注意力,仔細端詳著那上麵的一行字。“CALiFORNiAGiRL,。”
五
“就是說,”H慢慢地,似乎漫不經心地咬著字,道,“他要找的唱片,和你要找的是完全一模一樣的。”
“是的。”我說。“是這麼回事。”
“後來呢?”
“後來?後來我認真告訴他,沒有這張唱片。他很失望的樣子。然後他就走了。”
“走了?”
“走了。”
“嘿嘿,那你這個臨時店主做得不到家呀。也沒有誘騙他多買兩張其它碟?”
“……”
“項鏈呢,項鏈是怎麼回事?”她問。
“項鏈?項鏈怎麼了?”
我抬起頭來,H隨之回頭。店主正推開玻璃門,側身而入。
“沒什麼。”H搶先回答,繼而莞爾一笑。“你找的這個臨時店主,不是很合格呀。”
“是嗎?”店主微笑著,脫下外套。“我原來做好了回來時看到我的店整個消失的心理準備,現在看來,你們兩個的破壞力度還不是很夠呀。“他向我走來,我站起身。
“有什麼事兒沒?”他問。“真是挺麻煩你的。”
“沒事。”我說。
我們走過樹下時,夕光已經下來了。天空呈現一片嫣紅之色。在夕光中看去,H的臉色溫柔得令人動情。讓我想到畫冊中見到的尼羅河上金色的黃昏,載著克利奧帕特拉的純金新月長舟之上,那雙臂修長,目光如鹿般明媚的女王。天空的藍色是波濤的倒影。她抬手挽發的樣子,輕盈而溫柔。我聽見她抿嘴,開始模仿鳥鳴。夕鳥群起而響應。明亮的鳥鳴此起彼伏。她微笑著,從樹陰中走出。正是斜側的學校放學的時候,少年少女們從校門中走出。我和她站在人行道邊,等待著綠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