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項鏈(3 / 3)

“今天好玩兒麼?”她問。

“好玩?”

“配戲呀。”她說。“可惜沒有別人在場,否則肯定更加好玩。”

對此我未予回答。

“……不就是你正我的那張唱片嗎?”

“是的。”

“你為什麼想要呢?”

“以前一個好朋友很喜歡。”

“是呀……嘿嘿,那個可愛的眼鏡為了朋友買,你也為了朋友買……難道……”

“難道什麼?”

“沒什麼,嘿嘿,沒什麼。哎呀,說說那項鏈是怎麼回事?”

“具體不怎麼記得了。聽老板說那故事的時候,頭都暈暈的。”

“真的嗎?你的記性不是非常好的嗎?走到哪裏都記著這唱片……我都不知道你究竟為了什麼那麼非要不可……你回憶一下那個項鏈的事啦,我想聽。”記憶,嗎?很多事情,我從來不曾記錯。我想。我咳嗽了一聲。“項鏈的事,其實是這樣的……”

冬夜的風冷冽而幹澀,急急地吹襲著我的臉。我將圍巾拉了起來,護住了麵孔。我推開門,遊目四顧。父親在訂好的座位上向我揮手。我走過去,坐在他身旁的椅子上。茶座中有著迥異於外的熱鬧。我解下外套和圍巾,揉搓著臉頰。父親遞過一杯熱紅茶。我喝了一半,然後雙手握緊杯子,借以溫暖雙手。

“人還沒有來呀?”我問。

“沒有。”父親說,輕輕磕了一下煙灰,吸了一下鼻子,似乎發怔般望了我一眼。手機鈴聲隨即響起。他伸手到腰間,按接聽。

“喂?是我,是。我在外麵呢。一個小酒店。等人。去你的。等個小女孩,今天替她搬家。她媽在外地。你等等。鬧。我出去跟你說話。你等等……”

我看著父親推門出去,然後回過臉來。我為自己的杯子中續添了半杯紅茶,然後一口喝幹,繼續添加少許,雙手握杯。對麵的那個座位孤零零的。父親的棕色大衣掛在椅背上。雙袖垂下。一個無魂的軀殼。我眯著眼睛,等待著最後一片煙散去。

門被推開。我回過頭來,看到一個女孩探頭而入。隨之而入的是穿著藍色外套的肩膀和穿著白色運動鞋的雙足。為她拉門的服務生的嘴半張著,似乎發著呆。她的臉揚了起來,垂落臉側的長發紛紛朝肩膀滑落,眼睛閃現。我聽到身後傳來帶有欣賞意味的輕輕口哨和籲氣聲。我的呼吸停了一停,並且能夠清晰地感受到心髒在胸腔躍動的聲音。

她很美……這是最為精確的描述。她如鹿般溫柔的雙目,是掩映在長得足以投影在臉頰上的睫毛之下。

細致小巧的鼻子。如合歡樹葉般柔薄又線條優美的嘴唇。在燈光下翕動的睫毛,微微顫抖。她伸手將臉側的一綹頭發掠到耳後,將肩上略顯笨重的背包擱在了距我身旁的一張桌子邊緣。在此期間,沒有一個人說話。斜裏的一個男子忘了磕煙灰。煙的火光輕盈地流動……她出神似的環視了周圍一圈。在落在我身上時,她的目光頓了一下。她的嘴半張著,怔了一會兒。繼而,毫無預兆地開口。

“嘿,麻煩你一下啦……能幫個忙嗎?”

“什麼事?”

她又一次環視周圍,似乎在確認一遍。她抿著嘴,唇形溫柔而精致。她將背包放在桌子中央。目光再度鎖定我時,她開口,依然突兀得毫無先兆。

“我找人。可是我看不大清。我的隱形眼鏡掉啦。”

“怎麼認呢?”

“是我媽媽的一個老同學。你可以替我看一下嗎?

“坐下來好嗎?”我說。

她直直地坐了下來。眼睛靜靜地看了我一會兒,忽而又轉了一下。“謝謝你。”她說。“幫我找一下呀,好嗎?”她雙手輕輕握住藍色外套的下擺,將拉鏈搭上,向上拉到齊頸處,遮住了白色毛衣。

“怎麼找?”

“他應該是……”她說,睫毛微微顫抖。“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穿著棕色大衣。謝謝你。

“不謝。你冷嗎?”

“還好……謝謝你。為我找一下吧。”

“他穿什麼的?”

“大衣。棕色的大衣呀。”

“棕色的大衣?”

父親按下掛斷鍵,回過頭來。我雙手插在褲兜裏,縮著脖子。父親似乎也冷得不行,拉了一下高領毛衣的領子。街邊是燈光的死角,暗黑莫測。“怎麼出來了?”他說。“冷,進去吧。”

“你呢?”

“再等會兒。”

父親眯著眼睛,吸了一口煙。對街的超市玻璃窗上噴繪了亮麗的聖誕圖畫。夜色已降。喧嚷的人聲。我摸了一下臉。凍得發硬。

“她大概一會兒來吧。”父親吐出一口煙,說。“說定了這個時候在這裏。她剛才打電話來說要晚那麼一會兒。不過要晚也不至於晚到哪裏。是個很守規矩很文靜的姑娘。”

“漂亮麼?”我微笑著問。父親回過臉來,看了我一眼。

“很漂亮。”他說。“所以她媽媽才不放心她,讓我幫忙給她找合適的地方住。人是很和氣很單純的一個女孩兒。漂亮得很。一會兒你得幫她提行李。女孩子在這裏讀書,搬家什麼的,總不能讓她一個人。”

“很漂亮?”

我手指著玻璃窗內,那個低首而坐,沉默無語,正擺弄著背包肩帶的女孩兒。父親轉過頭來,吐了一口煙。

“那個女孩很漂亮。”我說。

“久等了。”父親坐下來,順手將椅背上的大衣取下,披在肩上。”接一個電話。”

女孩微微一笑,手指輕觸了一下木瓜珍珠奶茶的吸管,又縮了回去。

“不是的啦,是我自己遲到了,讓叔叔你等了好久。是我不好啦。……這個是弟弟吧?我聽媽媽說起過的。媽媽說弟弟功課很好。”

“他呀,功課是不大成的。比你小著一歲。他還得叫你姐姐呢。”

“姐姐好。”我微笑著,伸出手來。她目光矇矓地看了一會兒,忽然意識到一般臉一紅,伸出手來握住。她的睫毛輕輕垂下,微笑。

“不用叫我姐姐的呀。叫我名字吧。我叫做M。”

在夏季席卷世界的某部電影之中,我重新目睹了墨涅拉俄斯的故事。這個斯巴達的國王由一個孔武有力的肥胖男子扮演,做盡了暴躁與暴戾的姿態,並死在了特洛伊王儲赫克托爾的劍下。如果記憶本身是一個可以被修改的體係,那麼我想,我們應當感謝荷馬。他留下的史詩讓人們知道墨涅拉俄斯還繼續活了下去,而作為消費文本的電影則演繹著另一個結局,也許很多年之後,成為另一種圭臬。曆史在這裏延伸出兩條道路,而且漸行漸遠。

很多時候關於愛情與失落的記憶都顯得如此美麗而淒涼,那是由於這些故事被記載並且被傳唱。有一天當我們都沉默而失去交流與表達能力的時候,惟一留存的是記憶。而當我們死去,記憶便不存在。於是那些愛和恨,戰鬥與奔跑,生存著與死去的人們,關於他們的記憶緩慢消失,他們就都不曾存在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