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手機響起恰在我踏上連通輕軌站的天橋之時。響了兩聲之後,未等我接聽,便戛然而止。好像夜半時常聽到其尖叫的貓被人掐住了咽喉。我穿過天橋,下到街的另一側。我將背靠在人行道橫欄上。我摸出手機,看來電顯示:一個陌生號碼。
我試著回撥。一陣艱澀繁雜的聲響。一個機械的聲音用標準的普通話通知我那頭已關機。少頃,同一個聲音又操著一口生硬的英文為前文添磚加瓦。我掛斷,將手機放入胸袋。
我背靠著欄杆,無意識地看天。天色已接近黃昏。天空之藍仿佛均勻地被攙入明豔的金色與嫣紅。雲的陰影部分呈現出奇特的色彩。一群鳥無聊般列陣轉圈。看天看得眼睛疼了,我雙肘壓著橫欄,用力支撐起身子。我再度取出手機,按重撥:依然關機。一群上班族模樣的男女自我身旁走過。領頭的一個男子半側著身子,朝行進方向揮舞著左手,片言隻語的推導,似乎是在談論自己熟悉的一家飯館。餅屋的營業員站在玻璃售物窗內,表情不大愉快地陪伴著一堆肥碩的麵包。相鄰兩家服裝店的老板娘各各將一張矮木凳放在自家門前,坐著互拉家常。超市的櫃員將一張百元鈔展開,塞入彈開的收銀機。一個穿紅衣的女孩在翻看著《時尚雜誌》。賣糖炒栗子的流動車,一個男子儼然發泄精力一般上下翻動著糖沙與栗子。蜜餞店。我走過去,遞上三個硬幣。老板不聲不響地遞上一袋冰糖金橘。
我在公車站的長椅上坐下,將頭靠在背後的玻璃廣告屏幕閃現的彩妝女郎的圍巾上。我看著車來車往,並且開始吃金橘。每吃三個金橘,我就取出手機撥打一次那個號碼。撥了五次後,我讓空塑料袋落在過來收取易拉罐的老太太的鐵箕中。我按鍵,翻手機短信。H剛才發送過我的。
“我在路上。”
二
M離開之後的一段時間,我曾經熱衷於傾聽愛情故事。
聽過很多人敘述。當然不盡為實。虛張聲勢者有之,自命不凡者有之,自做多情者有之。但歸根結底,終究是愛情故事。其中還有很多或溫暖,或優美,或動人的情節。每次聽到某個情節——往往是一個很真摯的點,在那一刹那間仿佛聽見如成熟的鬆果裂開那般的清脆。陽光在樹林間徜徉。清香彌漫的感覺。但是這樣的事情畢竟少之又少。
縱然世界上的人最後都有了佳侶,單身者也占相對少數,但擁有完滿而如意愛情的,委實少之又少。而惟其坎坷多舛,似乎才有故事可寫。
很多年後,躺在草坪上,回憶每個人講起的愛情故事。情節,語句,笑與淚,如夏日午後明晰如積雪的浮雲一般在腦海中橫行而過,依然曆曆在目。
每個人都有其故事。每個人都有其愛情。如是而已。
倘說收獲,大概就是這點認識。
“覺得好嗎?”H手扶著桌子,在我對麵坐下。她右手手指輕輕叩擊著堅硬的木桌麵,而後悄然收起,輕輕支在頤下。她目光投注的桌對麵,我正握起釉色精美的瓷勺,輕輕在碗中的粥麵上滑了一下。
“看上去應當不錯。”我說。“不過世界上表裏如一的事物實在太少。”
H微笑了一下。她微笑的時候,嘴角微微勾起,如新月一般柔美的線條。隨即忽而想起什麼似的,站起身來。
“等一下。”她說。她赤著腳踏著木地板跑到唱機旁,伸手將裙子下擺放平,然後雙膝跪下,在架子上抽出一張CD,放上播放器。然後起身,沉默地拉直發皺的裙子,將臉側的短發掠到耳後,走回座位,莞爾一笑。
“萊納德?科恩的《跳這支華爾茲》。是個不錯的老男人喲。”
我點頭。
“不覺得你有些像煉金術士?”
“什麼?”
“你一隻手拿著藥匙,看著一碗神秘的試劑,心不在焉的。好像化學實驗室裏的煉金術士……沒有毒的,也許不很好吃,可是……”
作為回答,我舀了一勺粥,納入口中。鮮美清晰的香味。口感溫潤。滋味厚實。毫無一般皮蛋瘦肉粥常有的過於粘稠而滯澀的缺點。“好喝。”我說。確實好喝。
“好喝的話就多喝些好了。我煮了一大鍋的。”H說。“奇怪,CD不響呢?”
她跳起來,拖著拖鞋去到唱機旁,跪下,細細審視。我側首看她。她白色長裙散開,雙膝跪在沉暗的木地板上。她不時伸手將發絲掠到耳後。她穿著黑色毛衣的腰肢在夕色陰鬱之中望去格外纖細,帶著嫻雅的美感。我轉過臉來,喝了第二口粥。“好喝。”我說。差不多此時,音樂響起。
“喜歡嗎?”她問。
“喜歡。”
“曲子還是粥?”
“兩者皆是。”
“哎。以前有個人喜歡喝粥,不喜歡這曲子。”
“誰?”
“以前的男朋友。”H說,伸右手食指輕輕撫了一下自己的眉毛。目光望著自己的左手。嘴微微抿了一下。“現在呢?”“分開了。”H若無其事地說。“那……”“沒關係的。”H說。“吵架了。我生氣踢了他一腳。”“踢?”“是。生氣了嘛。”“然後呢?”“踢傷了。”她說。
她明亮的眼眸抬起,看著我,換左手支頤。“奇怪嗎?”
“因為覺得你不像那樣的女孩兒。你更有力量。我是做不來那麼果敢的。”
對此她報以一笑。她靜靜看著窗外。黃昏。開始下雨。
“我剛才問你的,在唱片店門口。你的朋友為什麼一定想要那張唱片呢?今天那個眼鏡也很奇怪呢。居然他的朋友和你喜歡了一張唱片。奇怪奇怪。”
“各有所好而已。他還和店主喜歡了同一串項鏈。”
“聽過那首歌?我以前在哪裏聽過,是首有意思的歌,但也不是非常有意思啊。你那個朋友很古怪呢……”
“有一點點吧。”
“是男的還是女的?”
我思忖半晌,說:
“女的。”
“哦。”
H將雙肘壓在了桌子上,神色嚴肅。“原來是這樣……好像有點意思了哦……你還一直想著她嗎?我覺得,你的敘述可有所隱藏哦!”
三
等到綠燈出現,確認左右並無車輛疾馳,我踏上了斑馬線。高架橋的陰影掩映之下,手機屏幕上那句“我在路上”閃爍著綠色的光。我寫短信回複。
“你在哪裏?”
春季的黃昏天空被高架橋憑空隔斷了一截。在我觀望西麵之時,隻能看到斷裂的晚霞。走得疲憊了的雙腿,提示著我中午時的記憶。關於終點站和A的幻象。我開始頭疼。應該尋找的東西尋找不到,不應該呈現的東西卻紛至遝來。我沿著人行道反向行走。人群如逆流而歸的大馬哈魚一般從我身旁不斷擦過。
在漫長的道路上,車流奔馳。遷移運動的人群。我想象著自己站在天空之巔,低頭就可以看到這宏偉的城市之中壯闊的運行。猶如星辰。相比於多年以前橫穿美國的逃亡者們,在一個城市之中範圍狹窄的遷移無疑更為普遍。然而拋卻地理因素,每一個人無非在進行著漫長的,往返的,反複曲折的流浪。時間上和空間上,誰都無家可歸。果敢的人們也許奔馳得更遙遠一點。而懦弱如我,則隻能留在原地,如石頭一般下墜。所有的魚遊入大海,一整個世界留給石頭。
四
“也就是說……”H說。“你一直掛念著那個女孩兒啦?”
“不算吧。”我說。我站在門檻外,她穿著拖鞋,站在門檻內。萊納德?科恩的曲子。《跳這支華爾茲》。
“可是你很認真的為她找唱片哦。”
“隻是覺得她喜歡的也許聽聽不妨而已。我喜歡的曲子畢竟不多。也不知道什麼是好,什麼是壞。”“是這樣嗎……”“是的。謝謝你的粥。真的非常好喝。”“謝謝啦。有空再煮給你喝。”“希望吧。希望還有機會。”
“那,你走了?”
“是。好容易雨停了嘛。”
“想聽音樂不?”
“什麼?”
“我有兩張票,過幾天的一個音樂會。一個還不錯的民族樂團在市禮堂的演出。雖然不是很大,但應當有些意思的。我也找不到合適的人同去。”
“好。”我說。
“那你後天晚上8點到市大禮堂門口等我吧。好嗎?”
“好。”我說。
“樣子正經一點哦。畢竟不是搖滾演出。”
“知道的。”
雨雖然停了,但空氣裏依然留有雨味兒。天色依然陰鬱著。我走到樓下,抬頭看H家的窗口。她已束好了頭發,站在窗口,拉開窗,對我輕輕地揮手。我對她揮了揮手。她點了點頭,將手縮回,拉上了窗。我轉過身,伸手到褲兜中尋找坐公車用的硬幣。
五
手機響了。
其時我已回到了我的宿舍,在衛生間裏專心洗手。洗罷,我找來椅子,踩在上麵,用濕布將牆壁上那隱約的字跡擦幹淨。我將椅子上的踩痕擦淨後,滿意地觀望著亮麗如新的牆麵。如此一來,關於這裏曾經有人寫字的記憶也就就此抹去了。手機鈴聲一陣響似一陣。我提著椅子走出衛生間,來到桌邊。是那個曾經出現的陌生號碼。我按接聽。“您好,哪位?”
電話那頭有一片唏噓般的風聲,使語言的環境蒙昧不清。空洞的沉默,猶如被橡皮擦淨的作業本。好一會兒,毫無先兆般地,一個聲音跳了出來。
“是我呀。聽得出來嗎?”
“誰?您是?”
“弟弟,是我呀!我是M!”
我坐了下來。我的手輕輕按在了桌麵上。我的目光掃過了桌麵上淩亂不堪的水杯、刮須刀、書籍、CD和沙拉醬,這一切提示著我現實性的存在。我的目光落在了我的那麵用於刮須的小鏡子上。我看到鏡中的男子目光茫然,嘴唇半張。出於下意識的補救想法,我抿上了嘴。我吸了一下鼻子。嗓子忽而湧上來一片幹澀。沙漠一般發出虛空的流聲。心跳加快,快得呼吸難以為繼。
“姐姐呀……”我說。
“是,是我呀。哎呀弟弟你還記得我呀。真好。”
“是啊。”我說。我的右手輕輕撫了一下喉結處。咽喉控製不住的顫抖。聲線被擠壓,失去控製的水銀般流竄變形。“四年沒見了吧。”
“有四年了嗎?我想一下……”
有四年了。我想。有四年了。我是永遠,永遠,不會記錯的。
“姐姐都還好?”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喑啞,失去光澤和棱角。猶如被擦久了泛亮的銅器。
“不怎麼好呀。不過都還過得去啦。”
“那麼……”
“弟弟在上海嗎?”
“在的。”
“我剛剛到上海的。想著你爸爸和我說過你在上海,所以給他打了電話,要了你的手機號。你能來接一下姐姐嗎?姐姐也想見見你的。”
“你在?”
“我在火車站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