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愛情(2 / 3)

我拿起話筒,看了一眼。

“姐姐,你說你在火車站?”

“是的呀。姐姐很久沒來上海了,這裏路都不很認識。你過來接一下吧。好不?”

“好。”

“那麼姐姐在這裏的北出站口等你吧。”

“好……對了,姐姐。這個夏天,你……”

“夏天?怎麼了?”

“是要畢業了吧?”

“是的呀!”“姐姐?”“哎,怎麼了?”

“你還聽那首歌嗎??”

“什麼?什麼歌?”

“呀。”

“什麼?我這裏聽不大清,你說的是什麼呀。來了再說吧,好嗎?”

“好。稍微等一下,我過來。你手機開著。”

我飛步跑上輕軌車站三層候車台時,往火車站方向的一班輕軌剛剛飛馳而去。我彎下腰來,大口的喘氣。急促的跑動,使我的呼吸失去固有的平緩,使我的胸腔被抽打般強行擴大,我閉上眼睛。暈眩。耳朵中能夠聽到的聲音漸次遙遠。眼前因為短暫的缺氧而泛黑。小腿抽動著。緊張之極,似乎隨時準備背叛我的意誌,屈倒跪下。世界開始逐漸變暗。絕處逢生的氣息逃命般從我肺中奔湧而出。我的心髒跳聲如一棵大樹的翕動一般在我身體的每一個地點都展示其強硬節奏。我向後退,退到了柱子旁。我的頭靠上了貼有馬賽克外壁的堅硬石柱。我閉目許久。人來人往的嘈雜聲音喧嚷不停。無數人下去了,無數人離開了。另一個方向的輕軌到來了。我聽見人群下車。片段的流浪於是被施行。我聽之任之,任人群走過我的角落,帶走所有的記憶。我發軟的四肢慢慢的恢複知覺。我低下頭來,睜開眼睛。我看到一個胖胖的男子正站在我麵前。“怎麼?”我問。“沒,沒什麼。”他說。

他比我矮半個頭左右,但比我大五六歲的樣子。穿白色上有某樂隊主唱頭像的T恤和藍色磨白的牛仔褲,腳上趿拉著一雙黑色涼鞋。頭發留到肩,染成薑黃色。他上下看我一會兒,又轉過頭,開始觀看消火栓。他左手捧著一個玻璃飯盒樣子的容器,右手用牙簽不時從裏麵紮取什麼,納入口中。他回過頭來,與我目注牙簽的目光所相遇。他於是咧了咧嘴,我看到他牙齒間是黃色的殘渣。

“菠,菠蘿。是,是菠,菠蘿。”他說。

“菠蘿?”

“是,我,我喜歡吃,吃菠,菠蘿。”我點頭。默然。他一邊吃菠蘿,一邊東張西望。“這,這一站可以轉,轉乘地鐵嗎?”他問道。“什麼?”“我,我要轉,轉地鐵一號線,去,去一個地方。”“不能吧。”我說。“前一站可能會有。”

“可,可能會,會有?為,為什麼是可,可能會,會有?”

“我也不很清楚。”我如實相告。“一向記不得交通工具的乘坐路數。”

“你,你是不想,想說,是,是吧?”

“沒有啊。我確實不知道。”

“你,你是不,不想說。”

他直勾勾地看我,我深感尷尬,於是轉回了頭。可以聽見他咀嚼菠蘿的聲音。莫名其妙的響。

“你,你是不,不想告,告訴我。你,你知道我,我問路不,不方便,你,你就想耍,耍我。”

“沒這個意思。”我說,“何苦刁難你呢?”

“你,你就是這樣。你就,就是這樣想的。你,你討厭我,我吃菠蘿。你,你不喜,喜歡菠,菠蘿。”

我決定不再開口,自顧自的等待列車。他則依然絮絮不止。

“因,因為你,你不喜歡菠,菠蘿,所以,你,你不喜,喜歡我。你知,知道我問路,問路不方便,所以,所以你不告訴我。你,你就是要讓我一個,一個,一個的問,問路。”

然後他默然了。我的沉默似乎使他無話可說。好一會兒,彼此無聲。我回頭看了一眼,他的眼神正直勾勾地盯著我,見我回頭看他,他便回頭看消火栓。我的目光越過他,開始觀看夕陽。不知為何,菠蘿味道似乎漸次加濃,直撲鼻端。我默然無語。我吸了吸鼻子,站直身體。菠蘿味道確實濃鬱了起來。我忍不住環視周圍。沒有菠蘿的痕跡。奇怪。我再度回頭,看見那個人已經坐電動扶梯下去二層了。我目送著他消失。然而他走之後,站台之上依然一股濃鬱的菠蘿味道。

他在哪裏放了菠蘿了?這是我的第一念頭。世界盡頭。腐爛的菠蘿。到處都是腐爛的菠蘿。不可壓抑的甜味。腐朽的酸化的甜味。老鼠。老鼠在暗地裏勢不可擋的咀嚼著菠蘿。菠蘿被遺忘了。可是,那些腐朽的過程,漫長而又痛苦。

列車到來。不動聲色的廣播提示履行其永恒不變的職責。我邁步上車。涼絲絲的空氣迅速鑽入鼻腔。我下意識般深吸一口氣。沒有菠蘿味道。我想。非常好。我將身體靠在了立柱上。手機響。短信。

“你在哪裏?”是H。

“今晚的音樂會,可不要忘記了。”H說。她的聲音在電話裏聽來,總帶有一絲漫不經心的意味。我點頭。點完頭才發覺她聽不到,於是應了一聲。她沉默了一會兒,說聲那就這樣吧。掛斷。

秋天的晚風頗為寒冷,幸好還算舒緩。黑藍色的天幕深邃平靜,猶如DiSCOVERY電視節目裏看見的秋日尼羅河水。一點一點的星辰如銀沙一般散在天空。缺月在東邊的角落裏掩映著皎潔清冷的光。黑沉沉的遠山如巨大的豪豬匍匐在運河之畔,河岸的柳樹在風裏絮絮低語。

沿著河岸騎了二十分鍾,在圖書館前的草坪,我向左轉彎。眼前一下子閃現一個燈火輝煌的場所:禮堂前,四麵八方的人群熙熙攘攘。各色穿著各色人等或成群結隊或形單影隻,在空曠的廣場上喁喁而語。我在稍遠些的馬路邊停下車子,取下背包,步行走到門口。置身於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四處張望。四麵八方燈影輝煌,幻化出色彩。儼然一次盛大的遊園會。我正東張西望之際,一隻手輕輕拍上了我的肩膀。不用回頭,我也已猜到是誰。

“來了呀?”

“來了。”

我轉過頭,映入眼簾的女郎使我一時頗有驚豔之感。她挽起了馬尾,紅色加白條紋的外套,棕色長褲,褐色的風衣,依然是那張不事雕飾的臉,線條幹淨利落,地中海女郎般的膚色在燈光下幻化出克裏奧帕特拉那托勒密王室般的神采。看去頗有點奇妙——本來地中海女郎是不太穿冬裝的。但穿在她身上便協調得相得益彰。“看什麼呢?”“漂亮。”我說。“王後一樣。”她抿嘴一笑,掠了一下頭發。

H與我並肩穿過人群,向禮堂內走去。她步伐一向輕盈灑脫慣了。相形之下,我卻束手束腳,進退失據。進門時,我的手不經意間碰到了她的手,我不由一抖。她的手冷得驚人,猶如寒冰。我不由自主地看了她一眼,她似乎並未發覺什麼,正垂下眼簾,就著不穩定的燈光查看票的號碼。

進得劇場,人流喧嚷。舞台上燈光輝煌,一大群人在舞台上擺弄著形狀優雅動人的樂器——單看那些東西便令人覺得換了一個世界一般。形狀絕對與俗物不同。樂器這東西本身的形狀便足以給人鮮明的視覺享受。優雅明快,非同小可。

H不看舞台,站得高高的,一副探照燈掃描的架勢,把整個劇場鳥瞰了一遍。周圍幾個穿著一派紳士模樣的男子投來頗不以為然的眼光。我拉她坐下,用不至於招致非議的音量問道:“怎麼了?”

“我?看一下有沒有學校老師來。”

我這一驚非同小可。急忙站起身來小心翼翼地掃了一遍。H坐著擺弄自己的手指。我忐忑不安地坐下。“不會吧?被老師撞到的話……”

“那也沒什麼。看音樂會嘛。最多老師說我們談戀愛。怕什麼呢?”

H自顧自看舞台。中西樂器兩廂擺開。H指著在燈光下閃光的長笛說:

“如果我有那麼一支就好啦……市中心的琴行有這麼一支,不過挺貴。我試過。這款式樣的長笛分外重,端架子會弄得背痛。”

我對長笛一竅不通,隻得唯唯諾諾了事。旁邊一個服飾與容貌不甚協調的女士一直用好奇的眼神在看我們,過了一會兒,問:“你們是學生嗎?”

“是。”我說。該女士“哦”了一聲。我琢磨了一下其“哦”,似乎沒有特定感情色彩。承蒙其並未繼續發問,我也樂得不再多語。

音樂會開始。先是市某領導上台,總結了本市的文化娛樂活動的進展,進而以點帶麵,談到市政府關於精神文明建設方麵的突出成就和些須瑕疵,自謙並未為本市帶來突飛猛進的變化,深感慚愧,最後談到了本市未來的城市規劃,以及若幹年計劃雲雲。我聽得幾無耐心,於是專心數他頭上稀疏的頭發。H專心致誌地翻看節目單,忽然大驚小怪地喊:“嘿,看,看,有《獵歌》聽。”

我思忖了一下,“門德爾鬆的?”

“是。我吹時練習過其中的間奏。好像是他。”

“不喜歡他。”我說。

“為什麼?”

“說不清楚。太甜太膩了吧。也許是我感覺有問題。”我說。“軟軟的,很悠揚很動聽,但是,和比才那類人比起來,不免過於優柔,不夠力量。那個英文詞叫……”

“Tough。”H說。

“是這麼回事。”我說。“你以為如何?”

H定定地看了我一會兒。她的眼神淡然平靜,而且確實若有所思。然而她並未回答。

“開始了。”H說。“聽音樂吧。”

開始便是一首民族樂器擔綱的樂曲,樂曲婉轉,演唱者除了頭發造型不自然外倒也無其他弊病。然而那曲子長得未免過分,到後半部分一變再變,竟偏離主旋律遠去。似乎是為了突出其變化所在。然而多少有些不倫不類。此曲方罷,民族樂器一起下台,留了一位吹橫笛者與一位二胡手,左邊台上卻站出一位小提琴手。我一時正在納罕,隻聽他們又開始演奏第二首。二胡與小提琴我不會,不敢擅自評論。而橫笛卻著實不凡,吹來流轉自如,我聽得自愧不已。

第二首終了,有美女獻花,大家重新調整座位。我被幾首民歌搞得信心全無。死氣沉沉的看台上,頭發有欠自然的演唱者再度上台,這回是《圖蘭朵》中的一段,不過卻不是《今夜無人入睡》。我不由覺得古怪。高潮處大提琴聲音居然壓過了頭發有欠自然者的聲音,頗不自然。我不由皺了眉頭。H歎了口氣,口裏輕輕哼著《船歌》的調子,繼續看節目單。

第四首終了後,幕間休息。我在座位上轉轉脖子。忽然覺得手背一冷。我低頭一看,H輕輕把手覆在我手背上。我翻過手,握住她的右手。冰冷徹骨。我抬頭看了她一眼,她淡淡看了我一眼,又回頭看台上。我有點尷尬,放也不是,握也不是,隻能虛虛地托著她的手腕。

鄰座的女士冷眼旁觀良久,這時又湊過頭來問:

“你們是學生嗎?”

H說:“是。”

她將左手輕輕伸過來,我鬆開她的右手,握住她的左手。同樣冰冷的手。H把已經有點溫暖的右手插入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