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女士搖了搖頭,似乎欲言又止般把頭縮了回去。
我將H的左手握住。手指滑過她手指尖端。她眉頭微微一皺。
“以前彈鋼琴受的傷。”她說。
我將手放鬆一點。她並沒有縮回的意思。好一會兒,她的左手少許有了些暖意。而我的右手則冰寒不已。
我和H隨著洶湧的人流出了會堂。從溫暖的會堂出來,寒冷而新鮮的空氣陡然進入了肺,使我們肺葉幾乎一縮——就好像猛然喝到清澈而冰涼的水一般舒適的感覺。星辰依然若隱若現,月亮卻到了頭頂。交通燈無意識地變幻紅綠,路邊的餐館、CD店、書店燈火通明,逛夜市的人絡繹不絕。大聲談笑的人群從我們身旁如雲流般湧過。
我和H站在人行道上,看著車來車往。H呆呆地想著什麼,我不知如何是好。站了良久,H抬起頭來,對我微微一笑。
“我餓了。”
“我也是。”我說。
我們走到街對麵的快餐店,推門而入,顧客還很多,頗為喧鬧。我倆到櫃台前,點了兩份加熱橙汁,兩份三明治,H另要了一個甜筒。然後我們拿著包裝袋穿過馬路,沿人行道步行到運河河堤邊,把東西散放在河堤上,然後爬上河堤。拆開橙汁杯,開始吃喝。
黑色的天幕依然麵無表情的沉肅。碎鑽一般的星灑下微弱的光。黑色的運河在腳下流淌。水流悄無聲息,偶爾有風吹動波濤。有船燈依然明亮,或停或行,在河中行進。河的對岸,水泥廠,碼頭,機床廠,電子技術公司,航運公司,住宅區一字排開,起重機如同黑暗中伸出巨臂的巨人俯身在河邊。風如在空氣斷片中滑行的固體一般流動。秋之夜晚,多少有冬天的感覺。我將雙手互相揉搓,借以取暖。H輕輕地朝自己的手上哈氣,然後像小貓一樣打著嗬欠。
我倆悶聲不響地喝一口橙汁,吃一口三明治。節奏協調地吃喝。溫暖的飲料給身體提供了些須暖意,三明治也極為可口。大約吃了二十分鍾,我們吃完。H把包裝袋幹淨利落地收拾好,裹上塑料袋,係好,塞入垃圾箱。
“走嗎?”H說。
“坐一會兒吧。”我說。
她坐了下來。我伸出左手,她順從地將右手塞入我掌心。夜航的船不斷開過。燈光在河上流動,一點一點。波光如碎裂的白銀一般起伏不定。
“哎。”她說。
“怎麼?”
“的歌詞,我知道最後一句。”
“什麼?”
“‘I wish they all could be from California。’大致是這樣的一句話。中文呢……有個版本,大概是‘如果所有的女孩都是/加利福尼亞的……’”
“如果所有的女孩都是/加利福尼亞的……嗬,很癡人說夢吧。”
“想象是無界限的嘛。”
“有理。”我說。
“走吧。”她說。悄然將手抽出。我站起身,她站起來,理一下外套下擺。
我走到禮堂旁,開車鎖,而後推著車子陪她一起走——她家距離禮堂十分鍾的步行路程。走到了十字路口。燈光耀眼。她停下來,說:“別送了,到了。”
我點一點頭,搜腸刮肚想說句話,卻不知從何說起。
H轉過身,看著我,好一會兒。
然後她低下頭,把額頭放在我右肩膀上。良久,她歎了一口氣。疲憊不堪的聲音。
交通燈依然在變幻。夜鳥的鳴聲。車子的燈光。秋夜的樹葉有淡淡的清香。我輕輕拍了一下她的肩。她抬起頭來。我在樹木投影下看H。她抬起的雙目,眼波流動,明亮剔透。她的神色,茫然若有所失,不知道該去向何處的神情。我的手再度輕輕落在了她肩上。我低下頭。H的眼簾軟軟地垂落,在臉頰上投落陰影。她的嘴唇有橙汁的甜味,帶著輕微的顫動。夕雨落在山巒的曲線之上。一樹秋葉落在了湖畔。雪片在木結構的房屋之頂上滑落的簌簌之聲。陽光被不斷變幻的樹枝角度切割橫斜。有人走開了,有人站在原地。草坪上薄而透明的蝴蝶。秋千。在水中融化的顏料。鵝毛筆下的詩句。畫滿音符而被丟棄的譜紙。我感覺到她的顫抖。與我一樣的顫抖。她的手抬了起來,搭在了我的背上。
七
我在輕軌車廂中站直,左手拉住橫杆。我撥H的號碼,而後將手機湊到耳邊。輕軌輕盈地啟動。高科技的不朽產物。綿密而柔和。我聽見漫長的撥號音。猶如被拉長的歎息。響了三聲,隨即被接聽。
“喂。”H的聲音。
“喂。是我。”
我說。
“哦。”
“你在哪裏呢?”
“你買到了嗎?”她未答我的話。
“沒有。”
“怎麼會?”
“坐輕軌睡覺坐過站了。”那端傳來她嗤嗤的輕笑。
“而且明顯睡糊塗了,給我發了段什麼東非草原什麼的胡話。”
我輕輕的笑了一聲。“都還好嗎?”我問。“都還好。你什麼時候再去買那張唱片?”“也許不買了吧。”我說。“怎麼了?”“覺得買了也沒有多大意思。忽然又不想聽了。”“你這個脾氣永遠都改不了了嗎?”她問。“也許是吧。”我說。
我抬起頭看窗外。車過金沙江路站。反方向的一列輕軌飛速與我所在的擦身而過。H的聲音輕輕地笑著。我忽而感到,我似乎看到了她的形象。“剛才好像看到你了。”我說。
“哦?看到我了?”
“是。”我說。
“也許是幻覺……”
“也許不是幻覺。”H慢吞吞地說。
“你在輕軌上嗎?”
“是。”
“你說過你視力好,高三還參加過飛行員體檢是吧?”
“是呀。”
“我坐的輕軌剛到金沙江路站。”
“什麼?”
“我是說,”H慢慢的,溫柔地說,“我在上海。”
“在上海?”
“是的。”H說。柔和而平靜。“昨天和你通電話,聽你說到她要結婚的事情。我忽然覺得,我也許該來看看你,和你說一些話。”
“我……”
“你現在坐的車在向反方向開,是嗎?”
“是。”
“你要去哪裏?”
“……”
“不說就算啦。無所謂咯,不外是擦身而過了。你再坐輕軌回過來吧。我在你學校門口那站輕軌站等你吧……”
“……”
“就這樣吧。手機費好貴的。”
“好。”
“如果所有的女孩都是/加利福尼亞的。”
“啊?”
“傻瓜,歌詞嘛。你一直在找的東西,卻記不住。”
“嗬嗬……是吧。”
“等著你。Bye。”
電話掛斷。
八
我在下一站輕軌站下了車。兩個方向的輕軌列車在我左右而行。我在長椅上坐下。我抬起頭,看著天窗中散落的黃昏夕光。這個時候,天空是昏黃之色的。猶如多年以前美索不達米亞平原上王族享用的,世上第一樽啤酒。那些關於多風大地的記憶,在無數敘述中得以流傳。那些勇敢的人們麵對著朝暮不休的時間與曆史的進程,流浪並且堅強地生活。然後,無論你多麼激烈地愛過,多麼努力地抗爭過,曾經多麼怯懦多麼勇敢,到最後都無非消逝在所有的時間之中。過去與未來。左和右。而怯懦與偏執本身,到最後隻能在流浪中分崩離析。如此而已。
田納西?威廉姆斯說,過去與現在已一目了然,而未來則是“或許”。
但是在多大程度上選擇過去或是未來,則是對時間宿命的抗爭或者屈服。無所謂是與非,隻是個人的選擇。
我閉上了眼睛。我不知道我能在多大程度上選擇過去或者未來。猶如一個失去重力的球。當這個球像菠蘿一樣散落之後,它就到達了自己的世界盡頭。而我不是。我失去了重力,天空以下,大地以上。記憶本身在水流之中沉浮。現在在不斷淪亡為過去,而未來則不斷逼近最新的生活。為了躲避時間的過程,每個人都在奔波與流浪。而我隻是其中之一。
我獨自坐在長椅上,空蕩蕩的站台。我在等待下一班列車的到來。可是我都不知道,我該搭上哪一列車,去接受怎樣的命運。
手機響了起來。手機清脆的鈴聲,打破岑寂的時分,格外明亮而尖銳。我猛然一跳。我伸手到口袋中,取出手機。我將手機放到耳邊。我按接聽鍵。我不知道是誰的聲音會將對白與尷尬延續。我用盡可能平靜,盡可能不動聲色的音量道:“喂?你好。”
九
“H。”
“嗯?”
“沒什麼。”
“嗬,有話可以說的嘛。”
“沒什麼的呀。”
“你還是這樣。”
“也許一輩子都這樣。”
“是吧。”
“你聽過關於勃拉姆斯的故事嗎?”
“勃拉姆斯?勃拉姆斯進行曲?”
“是那個人。”
“他怎麼了?”
“沒什麼,沒——什——麼。”
“你還是記著她嗎?”
“什麼?”
“看你的樣子不很開心。”
“沒有。隻是不知道說什麼。”
“你吻過她嗎?”
“沒有!真沒有。她都不知道我以前喜歡她。”
“是嗎?”
“應該是。”
“哈哈。”
“笑什麼?”
“忽然覺得你很好玩兒。”
“好玩兒?”
“是真的好玩兒。不說啦。不說啦。哎,別生氣呀。我錯啦。”
“其實我一直覺得哈……”
“什麼?”
“昨天那個要和你對表的眼鏡很好玩兒。他跟你是一樣的。”
“一樣的嗎?”
“一樣的。”
“到樓下啦。我得上去咯。你在路口乘11路公車可以回去的……就不知道現在有沒有車次啦!”
“嗯。”
“沒話說嗎?”
“謝謝你,今晚音樂會很好聽。”
“沒事啦。那我上去咯?明天見。”
“H。”
怎麼了?”
“早點休息。”
“知道啦知道啦。那我上去咯。”
“H。”
“又怎麼了?說嘛,別這樣。我都難受啦。”
“是這樣……”
“嗯?”
“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