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天空是巨大的傷口(3 / 3)

柯睿熙猶豫了一下,拖著腳步,一步,一步地踏在塑膠跑道上,那一道道用白色線條勾勒出的跑道,阻隔開了深紅色的暗湧。

蔣小薑沒有辦法移動腳步。

心被水灌得滿滿的,隻要移動一小步,裝在心裏的水管都會爆裂,四處迸濺的水花會淹沒她的全部。

蔣小薑的悲傷終究無法發泄,屬於她的,還是屬於她,在一大堆注明了標簽的悲傷之中,你無需去認領自己的悲傷,悲傷都會自己找上門來,它閉上眼睛也能夠猜到你在哪裏,這個世界就那麼可怕。

【4】

天空是一個巨大的傷口。

蔚藍是它偽裝的色澤,鉛灰色的烏雲才是它偶爾露出的真實麵貌。

每一滴雨絲變化成啃噬傷口的吸血蟲,將人的血液最終變成惡心的墨綠色。

我們無處可躲,我們隻能迎刃而上,化身為不怕死的聖鬥士,不知天高地厚地朝著最不應接近的那個地方,奮不顧身。

蔣小薑躺在小閣樓的地板上,看著頭頂的小天窗,就那麼一個小方格,就是她全部的視線容納的景物。

她跑完之後並沒有去上課,拖著書包從學校大門出來的之前,繞到了班主任的辦公室裏,她想請假,可是在沒有開口之前,班主任就皺起眉頭看著她說:“夠數了嗎?”

還沒有反應過來。

什麼夠數不夠數,但依然附和地點了點頭。點完頭之後,才想起來,班主任剛剛罰自己去跑步。

“老師,我好點了,現在回教室了。”這個聲音是身後冒出來的,對方沒有進辦公室,但是她能夠聽得出他是誰。

“哎呀呀,睿熙,如果不舒服的話,就在校醫那裏寫張請假條就好了嘛!別硬撐著上課。”

“剛剛不是在校醫那裏……”

能夠感覺到身後意味深長地一眼,她屏息,心裏空蕩蕩的,像被一場突襲的颶風搜刮了一切,如今隻剩下一個軀殼。

他繼續編造著他的假話:“在校醫那裏休息了一節課了,沒事了,可能天氣熱,有點中暑吧……”

嗬嗬。說得真好。蔣小薑在心裏嘲笑著柯睿熙的演技高超。

“哎喲!這個夏天都多少學生因為中暑而病倒了!”辦公室裏有別的老師應和著。

“是啊,睿熙啊,回頭跟你媽媽說說,教育局是該撥點款給學校裝空調哦!”

蔣小薑仿佛置身事外,被當成了透明人,不關緊要的存在著。

“老師,那我先回去上課了。”

“好好,快去!”老師的臉上堆起了滿滿的笑容。

背著影子,但依舊可以想象到柯睿熙的臉上擠出的那些勉強的笑容,以及他說話時一副很虔誠的樣子。

因為他太耀眼了,她才越發顯得拙劣。

“老師……”蔣小薑以為終於輪到自己說話了,卻在下一秒被班主任無奈的口吻搪塞回去。

“人家不舒服都回教室上課了,你怎麼還不去上課呢?蔣小薑啊,你可要努力點,理科A班的進度可是很快的!”

這算是善意的告誡嗎?還是想用潛台詞向她苦訴——你本來不是我們A班的,都是被硬塞進來的。

蔣小薑的頭低到了塵埃裏。所有的話語都在熾熱的太陽光所能照射到的地方被熔化了。

辦公室就像是一個公共浴室,那些不長眼睛的噴頭,在朝著蔣小薑用力地攻擊著。明白了狗血淋頭的罪罰,也明白了落湯雞的狼狽。

“……老師,那我先走了……”

“去吧,去吧……”最後慵懶地拖開一個長音節,伴隨著班主任的腳步,掉進了無不翻身冰窟窿。

——是名單出了之後才擠進我們班的。

——不知道是在誰那裏吃了麵子呢。

——沒辦法啦,現在這樣的學生多得是。

這樣的討論在蔣小薑的背後一波接一波的湧起。

如果班主任知道蔣小薑並沒有回去上課,那一定會氣得指著蔣小薑的鼻子暴跳如雷。最終不是被柯睿熙勉強記為“請假兩節課”,而是被班主任通報為“曠課一天”的光輝曆程。

光榮的文明班級將要因為某學生的曠課一天而被扣掉整整十分的出勤分,想到這裏,蔣小薑的臉上露出了奇怪的表情,在太陽光的折射下,顯得格外扭曲。

蔣小薑想柯睿熙一定對言姨說了什麼,才讓言姨急匆匆地趕到自己家裏來。

蔣小薑坐在言姨的對麵,什麼都沒有說。

“小薑……言姨知道我們一家對不起你們……睿熙也對不起你……”

每次的開場白都是這樣,如果媽媽在的話,兩位母親兩個又會哭成一堆。

“但是無論怎麼樣,你也不能不去上課啊,課程落下去怎麼辦?高二這一年很重要啊!”

蔣小薑點了點頭。

“是不是有什麼事?還是哪兒不舒服?”言姨把手放在蔣小薑的額頭上,試了試體溫。

“言姨,我沒事。”蔣小薑往後閃了一下,言姨尷尬地把手縮了回去。

“睿熙說因為分班的事情,你有想法嗎?”

蔣小薑微微側了側頭,往肚子裏艱難的咽了一口帶著腥味的唾液。

“雖然之前我是交代過教導主任要照顧一下你的情況,但是……”

鑰匙在鎖孔中轉動,發出了細微的響聲。

蔣小薑和言姨同時往門口的方向望去,媽媽打開門之後驚訝地看著她們:“阿言怎麼來了?”

蔣媽媽先看了看言姨,再把目光投向蔣小薑:“小薑,今天怎麼那麼早就放學了?不是說高二開始就有晚自習嗎?”

“嗬嗬,我來看看小薑,睿熙說小薑有點不舒服,提早回家了。”

“不舒服嗎?哪裏不舒服?”媽媽問。

“……可能有點中暑吧……”蔣小薑心虛地說,她不敢讓媽媽知道她一整天都沒有去上課,媽媽知道的話一定會傷心透頂的,在媽媽的心目中自己的女兒是一個不遲到不早退的好學生,哪怕成績不拔尖,但是還算努力的用功孩子。

“哎呀,阿言真是麻煩你和睿熙了,小薑總是讓你們操心。改天叫睿熙來玩啊,好久沒有給他做宮爆雞丁了!”

“好。好。”言姨點著頭,目光又重新聚焦在蔣小薑的身上,好像想說什麼,但又沒有說出來。

“媽,我先回房間做作業了。”蔣小薑站起來,迅速地跑上樓,希望馬上就消失在她們的視線中,匆忙的腳步聲掩蓋了媽媽的責備聲:“怎麼也不跟言姨打聲招呼……”

放在床上的手機回響著短信提示音,未閱讀之前,每隔一分鍾反複提醒。

如同在密不透風的軀殼中尋求一縷柔光。

蔣小薑跳到床上,打開手機蓋,兩條未讀短信靜靜地躺在彩色的屏幕中,等待著被閱讀。

“我幫你請了整天的病假。對不起。——柯睿熙”

“小薑,你死哪裏去了。——董夕希”

蔣小薑揀了董夕希的那條回複:“死到防空洞裏去了。”

防空洞就是董夕希對蔣小薑這個小閣樓的稱呼,董夕希來過這裏,蔣小薑還清晰的記得,董夕希說,小薑,你這裏真涼快,跟防空洞似的。

像董夕希這種住在高尚住宅的女生因為這裏深處陰暗潮濕的小巷,屋外的榕樹高得足以帶來一整片陰翳。蔣小薑仰起頭,視線久久地落在頭頂那一小方塊天空上。

這個巨大的傷口吞噬了蔣小薑所有的保護色,她很狼狽地把傷痕裸露在它的視線內,無處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