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睿熙準備蹲下來的時候,蔣小薑拉住他的手臂說:“扶我一下就好了,不是還有一隻腳能走路嗎?”
“沒關係,上來吧。”
“真的不用啦,我家的樓梯不好走,弄不好兩個人都摔下來。”如果那時候柯睿熙回頭看蔣小薑的眼睛的話,他就會發現與他說起話來眉飛色舞的蔣小薑,此時的目光竟然如此黯淡。
蔣小薑想柯睿熙能把自己背上這十幾級的台階,可是他能不能背著她走完她自己無法行走時的所有的路程,如果有一天她有了病痛災難、她再也無法走路了的時候,他能不能還像現在這樣背著她呢?
蔣小薑想,有一天、總有一天,自己會麵臨那麼一天,看著柯睿熙從自己的眼前走向另一個女生,卻無力去阻止,她肯定優秀、光鮮,那個女生毫不費力就可以很般配地站在柯睿熙的身邊,而那些是蔣小薑費盡力氣都可能無法成就的事情。
想到這兒,蔣小薑側過臉,麵朝著發黃的牆壁,抹了抹眼角的眼淚。
“好了,我先回家了,不然媽媽會著急的。”柯睿熙將蔣小薑扶到床前,目光掃視了一圈蔣小薑的房間,眼神中有一種蔣小薑讀不出的無奈,好像在說,怎麼那麼小。這不是蔣小薑胡猜的,因為下一秒柯睿熙說了這樣的話:
“小薑,等我以後賺錢了啊,一定給你和阿姨買套新房子,最好是挨著我們家的,那樣多方便咧!”柯睿熙嘴角的笑容似乎表現出了他對自己的提議有多滿意。
如果換成是另一個時刻,另一個空間內,柯睿熙說了這樣的話,蔣小薑都會感動得要死。但是,就在他以近乎不可思議的眼神環視了這個小閣樓之後說了這句話,蔣小薑覺得自己看到的不是希望,而是卑微,她比任何時候更覺得原來他們是背道而馳的兩個人,在同一條跑道起跑,卻朝著不同的方向遠離著對方。
蔣小薑什麼都沒有說,隻是用從未有過的陌生的目光盯著柯睿熙看,他一定被她看得發毛了,說:“我走了哦,你記得換藥,還有、感冒藥吃了嗎?”
“沒……”蔣小薑冷冷地應了一聲,倒頭躺在了床上。
“你怎麼都不會照顧自己啊!真是的!不把藥送到你的嘴邊,你就不肯咽下去。”
原本可以反駁的,可是此刻卻那麼希望柯睿熙馬上帶著他的聲音、他的關切、他給過的所有的溫柔,統統地消失。
蔣小薑沒有說話。柯睿熙最後隻能尷尬地離開,“吧嗒”門被輕輕地帶上,而阻隔開的,仿佛不單單是一個空間而已。
蔣小薑躺在床上,移了移視線,映入眼簾的又是那一塊窄小的方塊天空。
【5】
華燈初上的鍾點,小巷裏一片死寂。偶爾聽到幾聲狗吠。這個時候,柯睿熙已經回去了很久。
蔣小薑獨立著一隻腳,把窗戶用力地關上,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媽媽推開門進來,蔣小薑迎上媽媽的眼神,兩個人都隻是淡淡的掃了對方一眼。
是輕蔑、是抵抗、還是不滿?
仿佛穿過了一條悠長的被叫做時間弄堂的狹長空間。
如此幽深的一眼,夾帶了太多與命運有關的抗爭,如果現在爸爸還活著的話,也許她們家也有能力搬到一處環境比較好的小區了,也不用再在這裏被汙濁的氛圍熏陶。
“該換藥了。”蔣媽媽淡淡地說,然後在蔣小薑的床邊坐下。
“我自己來。”蔣小薑倔強地說。
“坐好!”媽媽按了一下小薑的肩膀,開始拆卸蔣小薑腳上的繃帶,動作很輕,媽媽還是像過去一樣溫柔,蔣小薑知道媽媽這幾年不容易,她也聽過言姨問過媽媽要不要再婚,是的,爸爸去世的時候,媽媽也不過三十出頭,算得上風韻猶存,也算得上條件不錯的對象,但是媽媽搖搖頭,她說,我和小薑一起過也很好。
媽媽她真的好堅強。蔣小薑用近乎於敬佩的口氣對董夕希形容過媽媽。
沒有了爸爸,對於蔣小薑來說是多麼怪異的虛空,然後她想象過、假設過,如果有一天自己也成為人母,自己的丈夫在一夜之間離她而去,假若自己已經有了一個孩子,那麼,自己是會灑脫地再度尋愛,還是繼續靜靜的生活,任時光從自己的頭頂驅馳而過,又或是會隨著他一起死去呢?
“我把股票都拋出去了。”
蔣小薑定了定神,媽媽說這句話的口氣似乎有些不經意,倒是蔣小薑一下子不知道說什麼了。
乳黃色的藥膏,帶著怪異的味道在蔣小薑的腳背上留下來一斑又一斑的痕跡,現在自己的腳真醜陋,就好像被浪濤啃噬了的岩石一般惡心。
媽媽用繃帶幫蔣小薑遮掩了這些醜陋的藥膏,最後還在那兒打了個蝴蝶結。
房間的燈明晃晃的照在媽媽轉身離開時的背影,蔣小薑吸了吸鼻子,輕聲說:“媽、對不起……”
媽媽什麼都沒有說,輕輕地帶上了房間的門,一步一步走下樓。
放在枕邊的手機響起來,被提醒的短信鈴聲,在這個時間段會發短信來的,隻有柯睿熙。蔣小薑沒有去看,她長長的眼睫毛被淚水打濕。
閉上眼睛,眼皮底下覆蓋著的眼淚不止一次滲出眼角。她喜歡柯睿熙。這好像不是假的。
六年的時間,蔣小薑憎恨柯睿熙,但蔣小薑又那麼喜歡柯睿熙,由淺至深,蔣小薑就像是趴在木門上的白蟻,不斷地啃噬著自己內心好不容易築起來的高牆,然後現在即將蟻穴成空,她卻還在用僅有的理智在蒙蔽自己的暗戀。
【6】
黑夜翻了一個身,黎明粉墨登場。
蔣小薑起床後,一睜開眼睛,就聽見樓下傳來柯睿熙的聲音,“小薑!快起床!今天媽媽送我們上學!”
一路上沒有說話,隻是望著窗外的風景。
“你今天怎麼了?”柯睿熙的聲音溫柔,眉角低垂。
目送言姨的車開走之後,蔣小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並沒有準備回答柯睿熙,一個人徑直的、一瘸一拐地朝著校門走去。
“喂!”柯睿熙隻邁大一步,拉住了蔣小薑的手臂,“我說你今天怎麼了?”
“沒、沒什麼。”蔣小薑拉了拉書包帶,撇開柯睿熙的手,“別這樣,別人看了還以為怎麼樣呢!”
“是因為媽媽今天開車送我們來,所以才不高興嗎?”柯睿熙邊說邊把蔣小薑肩膀上的書包奪下來,往自己的肩膀上背。
“如果是因為媽媽送我們來不高興的話,下次我開車?”
“……沒,把書包還給我,你臭美什麼哦!”
蔣小薑想奪回來,柯睿熙又笑嘻嘻地扯回去。蔣小薑最後隻能妥協。
“好啦,我幫你拿,你又不要我背你,是不是不好意思,啊?”柯睿熙的笑臉像沐浴在陽光下的向日葵花。
“難道我像你一樣厚臉皮嗎!”蔣小薑瞥了柯睿熙一眼,想加快腳步走開,至少要跟他保持一段距離。並沒有記得自己的左腳包紮得像豬蹄的累贅,結果差點就要疼得說不出話來,靠著柯睿熙的這一邊,蔣小薑的手指嵌在他的手臂上。
“還是我背你吧。”
“都說不用咯!”
“隨便你啦……”柯睿熙拖長了音調,往前後看了一眼,在蔣小薑耳邊輕聲說,“真的沒有人看著,再給你一次機會哈!”
蔣小薑遲疑了幾秒鍾,推開柯睿熙的臉,別過頭,柯睿熙一定不知道剛剛蔣小薑的心跳得有多快,噗通,噗通,暗藏在骨骼交錯位置、那顆如拳頭般大小的心髒,每一跳都在向它的主人,宣示著同一個信號——我喜歡眼前的這個少年。
我喜歡他。
喜歡他的話……
蔣小薑感覺到身體內突然冒上來一股勇氣,她環住柯睿熙的脖子,說:“好吧!你來背我!告訴你哦,一背可要背一輩子!”
“嗬嗬,你耍賴啊!”柯睿熙正準備蹲下來的時候……
“小薑!小薑!”是從身後傳來的聲音,蔣小薑回過頭,董夕希正屁顛屁顛地朝著她跑來。
“早上好。”董夕希朝著柯睿熙點了點頭。
“動作利索點,好不好!”蔣小薑趴在了柯睿熙的背上,她吸了吸鼻子,聞到了柯睿熙衣服上清新的味道,蔣小薑笑了笑,側過臉對董夕希說:“喂,妞,你應該先跟我說早上好。”
“好啦,好啦,聽說你腳燙傷了,是夏殊幹的?”董夕希說這句話的時候,朝著蔣小薑擠了擠眼睛,視角朝著柯睿熙的背斜過去,帶著幾分的嫉妒。
“除了她……”蔣小薑瞄了柯睿熙一眼,嘴角還是扯開的,“還能是誰。”
“故意的啊?”
“鬼知道!”
“她肯定是故意的,高一開始她就喜歡找茬。”董夕希忿忿地說,然後用餘光掃了掃蔣小薑的左手之後,臉比剛剛更紅了。
“這個不能亂說,”柯睿熙突然插嘴說,“她應該不是本性那麼壞的人。”
“你又知道……”蔣小薑壓著聲音說,而上排的牙齒卻緊緊地咬住下唇,她不喜歡男生這樣子幫女生說話,特別是不喜歡像柯睿熙這樣,明明什麼都不知道卻為夏殊說話。柯睿熙隻是站在人最善良底線的思考人性,他怎麼會懂得不是誰都是善良的種子。
夏殊若不是故意的,為何要露出如此狡黠的笑容,她幹壞事時候的嘴臉,蔣小薑怎麼都忘不了。
“你就幫她說話!”蔣小薑嘟起嘴巴,伸手輕輕地扭了一下柯睿熙的肩膀,“她都把我弄成這樣了……”
夏殊走在後麵,扯了扯身邊一副吊兒郎當樣的夏曆,嘴巴貼在哥哥的耳邊說,“喂,哥!你去把她弄到手啊!”
抓了抓頭發的夏曆,抖了抖褲腳,搖搖頭說:“蔣小薑不是省油的燈!”
“沒出息!”夏殊扔下一句話就放快了腳步。剛剛她特地放慢腳步,現在快要與柯睿熙拉開距離了。
“你不要喜歡姓柯的那小子,不就什麼事都沒有了嗎!死丫頭!我要不要把蔣小薑弄到手還用得著你管!”
夏曆的聲音很大——在一個如同黑匣子一般的走道裏,所有的聲音都被擴大了一倍。
幾乎是同一時間。
他們都做了同一個動作——回頭。
五個人停在尷尬的瞬間,視線中都無法容納那些自己不能接受的人。
【7】
“我要不要把蔣小薑弄到手還用得著你管!”
聲音從每一個縫隙中鑽進來,薑小薑根本沒有辦法靜下心來聽課。
上課已經五分鍾了,連抽屜裏的課本還沒有拿出來,這是很狼狽的事情,蔣小薑該僥幸老師站在講台上很大聲地說翻開物理書,至少他那低沉的聲音把蔣小薑從迷宮中救了出來。
蔣小薑伸手在抽屜裏找書的時候,觸到了小藥盒,昨天沒有來得及吃的藥,滾在地上有一顆被夏殊踩成了粉末,還有一顆大概也被值日生打掃幹淨了。
盒子裏僅剩的兩顆還可以再吃一次。蔣小薑看了一眼,然後把盒子塞回抽屜,拿出物理書。
勉強地把老師說的每一句話都梳理一次,然後再記在筆記本上。
沒有辦法走在老師的前麵,就會慢半拍——老師講了好幾個例題了,蔣小薑腦子裏還是在思考前一題是不是應該那樣子。
這個時候絕望就從窗外投射進來,它向著蔣小薑撲過來,它不是獨自存在的,它們是一夥的,它的軍團很龐大,前仆後繼。
於是,在蔣小薑的周圍,每一處都是絕望。
沒有辦法再聽下去一句話,蔣小薑的筆停住了,它沒有辦法自己在筆記本上飛馳,它以倦怠的姿勢停在她還沒有畫完的符號上。
從口袋裏摸出手機,偷偷摸摸做一些小動作。
“喂……”柯睿熙的筆蓋在蔣小薑的背後戳了戳,“聽課呀!”
單手托著腮幫的蔣小薑,隻能把手機放起來,無奈地再拿起筆,朝著畫滿了亂七八糟符號的黑板掃了一眼之後,筆還是沒能在筆記本上落下一個字。
下課的時候,柯睿熙的物理筆記本從蔣小薑的身後遞過來,還帶著他不太滿意的聲音:“你剛剛上課怎麼了?”
“沒什麼。”蔣小薑埋下頭,盯著暗黑的抽屜的某一個角落。
藥盒是白色的,在再黑的地方都有著讓人可以辨認的顏色。
“因為剛剛夏曆的話嗎?”
“……”
蔣小薑猛地抬起頭,說:“你別胡說,跟他什麼關係啦!”
“誰知道你們女孩子怎麼想的。”柯睿熙的筆停了停,似乎想說什麼,又咽了下去。
“我還問你呢?”蔣小薑奪過柯睿熙手裏的筆,反問道:“你怎麼想的!”
“想什麼?”柯睿熙的視線緩慢的上移,定格。
他看著她,她也看著他,麵對麵的、悠長的一次對視,讓蔣小薑想起了瓊瑤劇中那些欲言又止的苦命鴛鴦。
“算了。”蔣小薑側過臉,避開柯睿熙的眼神。
“那你把筆還給我。”
這時候蔣小薑才發現手裏一直握著柯睿熙的筆。
為了不讓這種尷尬的問題在兩個人之間延伸,蔣小薑試圖轉移彼此的注意力,於是玩鬧道:“就不還給你哦!”蔣小薑把筆放進了自己的筆袋裏,笑嗬嗬地朝著柯睿熙晃了晃筆袋,他伸出手來搶,這樣可以感覺到他的手溫。
斜後角的位置,有一道光投射過來,那麼嫉妒的、羨慕的朝著蔣小薑投來,夏殊把從路年那裏借來的筆記本狠狠地扔在桌子上,不領情的夏殊氣哄哄地說,“我隻想要柯睿熙的筆記本!”
“喂,夏殊同學,你不要就還給我。”總是文質彬彬的路年也要被逼出火來了。
“誰稀罕!”夏殊把筆記本扔回了隔壁組的路年。
柯睿熙撲過來要搶回自己的筆,蔣小薑往後傾,兩個人鬧得嘻嘻嗬嗬的。
看到夏殊生氣,蔣小薑有些得意。
近乎是在同一時間,教室的前門探出一個腦袋,大喊了一聲:“夏殊,把你的英語書借給我!”
是夏曆。
“你高三用高二的英語書幹嘛?”夏殊的嗓門全班都聽得到。
夏曆往班裏掃了一眼,可又不好意思的避開蔣小薑的目光,沒底氣的喊了一聲:“你屁話怎麼那麼多,到底借不借啊!我複習要用!”
夏殊極不情願的走過去,把自己的英語書遞給了夏曆,沒好氣地說:“別在我書上亂塗亂畫!”
夏曆沒有理她,抽走英語書就像一個逃兵一樣溜走了。
“我要不要把蔣小薑弄到手還用得著你管!”蔣小薑又想起來這句話。
蔣小薑快要到十八歲了,她還沒有聽過多少甜言蜜語,她也還沒有經曆過心動的表白,她對一句從石頭裏蹦出來的話,傻了眼,失了聰。
蔣小薑突然發現這個世界上除了柯睿熙在她身邊外,還是有別人想要她。這是多麼驚人的發現。過去小薑一直都沒有看得那麼清晰,而現在卻變成了火眼金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