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眼睛擦亮一些,
擦得再亮一些,
看不見的還是不能用放大鏡來透視,
聽不見的還是沒有辦法勉強用上助聽器。
在夏日的光影中,
能夠記憶的到底是影像還是無法交織的夢境。
【1】
和夏曆在一起之後,比過去更加不厭惡學習了。上課不想聽老師講廢話,覺得做筆記是最無聊的事情,再接著,蔣小薑的學習態度有了更加惡劣的轉變,
早上蔣小薑到學校的時候,教室裏總是隻有路年一個人。
“早上好啊!”進去的時候和他打了招呼,路年正在默背課文。
“小薑同學,你好。”
“嗬嗬,你說話怎麼那麼好笑哦……”蔣小薑笑了笑,走到自己的位置上。
“啊?”路年的臉很快就紅了,尷尬地不知道接著怎麼說。雖然之前除了路年、柯睿熙、蔣小薑、董夕希這樣的四人約會,他們也接觸過,但像現在這樣單獨的處在一個空間裏,還是第一次。對蔣小薑應該有除同窗情之外,更奇妙的感覺,隻是柯睿熙在的時候,路年不敢想,也不敢有任何小動作。他並不擅長和女孩子交流,特別是麵對自己心儀的女孩子。
“我說你啊,怎麼總要說某某同學怎麼樣怎麼樣,其實直接叫名字就可以了嘛!”
“嗬嗬,”路年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習慣了。”
“對了……那時候謝謝你了……”蔣小薑突然想起她請假照顧媽媽的那一個月,路年好幾次和董夕希一起去看媽媽,每次去都帶著水果和補品,後來路年還單獨給她送上課筆記,寫了小紙條貼在筆記本上,悄悄的塞進蔣小薑家門口的郵筒裏。蔣小薑回來之後,忙著經營愛情,都快忘記這件事情了。
“這麼客氣做什麼。”路年低下頭看手裏的課本,心裏卻因為蔣小薑還記得這件事情而美滋滋的。
蔣小薑把昨晚的作業本拿出來,咬著筆頭費盡心思地想著解題思路,可是還是沒有半點頭緒,耳朵裏傳入路年如同蒼蠅般的讀書聲。
“路年,能把昨晚的作業借我看看嗎?有道題我解不出來。”她回頭說。
“嗯,你拿去吧!”路年順勢把作業本一扔,她一手接住。
“謝謝咯!”蔣小薑笑著說。
“以後有不懂的地方盡管問我好了。”
路年的臉上露出很淺的笑容,無論怎麼看都是那麼真誠、那麼禮貌,不會讓你覺得他隻是客套一下。
蔣小薑拿起本子奮筆疾書,她知道時間不早了,等一下就會有人陸續來了,如果讓柯睿熙在的話,看到她在抄作業的話,一定吃了她不可。
教室裏很安靜,路年停止了讀書的聲音,隻有筆尖在紙張上飛快劃過的聲音,還有窗外光禿禿的榕樹上,還沒有一刻消停的麻雀沒有隨著氣候的更變而搬家,依然唧唧咋咋的聲音。
從這天以後,蔣小薑每天都那麼早來學校。
從那以後,每天都可以一推開教室門,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空曠的教室裏,路年猛然抬起的頭,他總會用黏黏的聲音說“小薑同學,早上好”。
從那以後,她又多了這個秘密,隻有路年知道,他會自覺地把前一天晚上的作業本遞給她,偶爾附帶上一句,有一題我也不是很清楚,不知道對不對,你把那題空出來,等一下問問其他同學吧,如果兩個人錯的一樣,老師會懷疑的。
一開始的時候,蔣小薑會把不確定的題目空出來,但是漸漸地覺得連這樣做都覺得很麻煩,便從頭到尾地把路年的答案搬到自己的作業本上。
可是紙包不住火,事情的敗露是遲早的事情。這次所有人的作業本都發下來了,隻有蔣小薑和路年的沒有,就算用腳趾頭想也明了老師的目的……
“小薑同學,老師叫你去辦公室。”從辦公室裏回來的路年眼睛還是紅的,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男生,他還會因為老師一句語重心長的話而臉紅而感到羞愧,甚至是無地自容,然後他抽泣,他覺得自己辜負了老師的苦心。
周圍八卦的同學湊上來問路年怎麼了,他低著頭,就是不肯說。
她知道是什麼事情,每往辦公室靠近一步,這種感應就越是強烈,腦海裏每一個關於清晨的畫麵都在抖動——
蔣小薑鎮定地走進了辦公室。
這裏冰涼得像地窖一樣。蔣小薑環視著辦公室,發現辦公室裏的窗戶開著,窗簾被吹得飛起來,像巨人的長袍。冷風不斷地往裏麵灌,蔣小薑徑直走到班主任的辦公桌前,站立著像是一個堆積起來的雪人,木訥地停頓在那兒。沒有神情,沒有動作,如同吊線的木偶。
班主任從另一個老師的位置上站起來,看到蔣小薑走進來的時候,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鏡,掃了她一眼。
班主任邊往蔣小薑這邊走來,邊用一種奇怪的語調說:“蔣小薑,你最近很忙嗎?”
蔣小薑盯著辦公桌的一個桌腳,沒有說話。
“忙到沒有時間做功課了,是吧?”班主任繼續說,經過窗戶的時候,“啪”地一下關上窗戶,蔣小薑的餘光落在變得垂直的窗簾上,低聲說:“沒有啊……”
啪。作業本被重重地扔在了辦公桌上。
封皮上端正的寫著:蔣小薑——很像爸爸寫的字,但卻是柯睿熙寫的字。
班主任的手扣了扣作業本,把蔣小薑帶回了現實中。
“你看看!你看看!任課老師都改不下去!你這樣的作業本,還有什麼好批改的,你知不知道自己這樣是浪費老師的時間!”
坐在四周的老師都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幾個挨著坐的女老師輕聲地說著話。
“就是那個學生,喏……”
“通關係進的A班!”
“那還不好好學哦,現在的學生真是無藥可救了。”
“嘖嘖,還是一個女學生,過去我總以為女孩子比較乖巧。”
“現在哪能和過去相比,要是我生孩子的話,更願意生兒子!”
黑暗的洞穴裏,從不同的方向像你伸來的、那些像枯樹枝一樣的手……
她的靈魂在一點、一點枯萎,被風吹幹了,被言語覆沒了,她什麼都沒有說,不知道如何去反抗,隻知道他們說的都是事實,是她無法擊倒的事實。
“你到底想什麼樣!”班主任的吐沫星子跳到了她的作業本上,落在距離她的名字不遠的地方,班主任的聲音在不斷拔高,她快要失聰了,臉上扭曲著奇怪的表情。
“……對不起……”她低下頭,除了這句話,她再也想不到能夠說什麼。
“哎喲喲,你是對不起誰啊?你對不起的是你的父母!都快高三了,還抄作業?”班主任狠狠地說。
嗯。
父母。
六年前她還能夠對不起父母,犯錯的時候,他們還會一個扮演好人,一個扮演壞人。一個人打她、數落她,另一個人會來安慰她。但是現在不是了,再也沒有這樣的模式可以享受,之前沒有被班主任的話嚇哭的蔣小薑,可是現在臉上卻有一顆接一顆的眼淚滾下來,它們仿佛灼熱得燙傷了她的心,那個最柔軟的地方,最期盼得到父愛的地方。
爸爸。爸爸。
爸爸的容顏在蔣小薑的記憶裏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陌生,也越來越叫她難過。
對不起……
再也不能對爸爸說對不起了……
忍不住地慟哭起來,眼淚濕了大半張臉,蔣小薑伸手胡亂地擦拭著。看得讓人心疼,班主任看著她,從紙盒裏抽出一張紙巾遞給她,然後繼續說:“不管怎麼樣,你再這樣的話,期末考試的資格測試也會把你淘汰的!或者,你自己現在就轉班?”班主任有些為難地看了她一眼,“重點班及格率是有指標的。不然會拖我們班期末成績的,A班從來沒有人測試不及格,你這次綜合測試什麼分,你知道嗎?班裏就你不及格!”
她努力止住了哭聲,說:“夏殊、夏殊她也沒有及格……”
“你管別人?你自己都管不好,你還有心思管別人?”班主任的聲音像一把尖銳的刺刀插進她的心房,命中要害了,她無法動彈了。蔣小薑知道自己沒有資格去管別人,但是她至少能夠告訴別人,在A班裏自己不是最差的學生。
“我真是沒有辦法教你了!把家裏的電話寫在這裏,我得找你家長談談。”班主任從本子上撕下一張紙,推到蔣小薑麵前,然後端起茶杯走到飲水機前麵。蔣小薑對著那張紙艱難的下筆,寫完一整串數字,自己的劣行就要曝光,媽媽一定會氣得發抖吧……寫到最後一個數字的時候,蔣小薑的一滴眼淚在紙上暈開,她真害怕讓媽媽失望。
“早知道會哭會難堪,一開始就別那麼做!害人害……”班主任在倒水的時候還不饒人,可當老師倒完水,轉過身的時候,沒有說完的話就卡在了喉嚨口。
好像看到了什麼,整個辦公室的氣氛都凝固了,半晌,蔣小薑聽到班主任的聲音,嘴巴裏像是含著一口咽不下去的水,“校長……”
“你是這樣教育學生的嗎?”校長的聲音如此嚴厲。
“我……校長……你不知道、蔣小薑這個學生啊……”班主任支支吾吾地解釋著。
“小薑,你先回班裏去。”低沉的男聲,蔣小薑想到了爸爸。她記得有一次爸爸和媽媽吵架的時候,爸爸也是用這種聲音對她說“薑,你先回房間去”。
蔣小薑愣了愣,拿起桌上的作業本,鞠了個躬離開了。
活該。她在心裏說,嘴角有一抹牽出輕蔑的嘲笑。
在辦公室出來的拐彎處,她臉上所有的竊喜一下子都凝固住了,她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他,但現在他卻這樣出現在她的麵前……
【2】
夏殊早上一回到教室得知柯睿熙回來了的消息,就像發了瘋似的滿校園找他,逢人就問:“你有沒有看見柯睿熙?”
剛剛有人說看到柯睿熙往辦公室去了,夏殊就立馬往辦公室跑去,莫名的興奮幾乎要衝破她的大腦,快了快了,快到了,她在心裏呐喊著。隻要再往下走十幾步樓梯就要到辦公室了,夏殊的一隻腳正向通向二樓的樓梯踏的時候,就聽到了二樓過道裏的聲音,她那隻原本已經邁向二樓樓梯的腳又收回了三樓樓梯口,她蹲在那兒,偷偷從樓梯縫隙裏往下看,屏息聽著柯睿熙的聲音。
“……小薑……”
聲音掉進了漏空的洞穴。
蔣小薑的表情僵硬的停滯了,她都快忘記他的重要性了……她都快要找到一個人完全代替他的位置了……隻要再給她多一點點時間,蔣小薑認為自己就可以在再見到柯睿熙的時候,可以坦然得好像陌生人了。可卻在那麼關鍵的時候,他像轟頂的驚雷,震動了她整個凝熄的世界。
柯睿熙的手中拿著一疊厚厚的書本,眼中晃動的光斑,不會動,沒有動,像武俠劇中被點了穴的木偶人。
蔣小薑定神,迎上他的目光。
尷尬的對視,所看到的一切都希望是廣角鏡頭中變形的輪廓。
無聲的絞磨,撕碎了心中的裂痕。
“我先走了。”蔣小薑低下頭,她除了逃離似乎已經想不到別的辦法麵對柯睿熙,在他的心中,現在的自己,是怎麼樣的呢?這個問題在她的腦海中像是飛馳而過的列車,一晃而過。
“小、薑!”蔣小薑的右手被緊緊地扣住,流動的畫麵,瞬間凝固住,他身上的白襯衫依然白得耀眼,蔣小薑的嘴巴裏硬生生的憋出四個字,“好久不見。”
持續無聲的對白,像延年中沒有斷絕的絲帶。
他以為憑自己對她了解的程度,她看到他的第一眼會責問他這段時間他到底去了什麼地方,做了什麼事。可是她什麼也沒有說,對於全世界都好奇的事情,她隻字不提,就像他從來都不屬於這個世界,或來或去,都與她毫無關係。
“你、變了……”柯睿熙像是從牙縫裏不得不擠出這三個字來,早已預料到的三個字,像一盆撲麵而來的洗腳水,將她全身淋濕了。而說完之後,連他自己都怔了怔。
“嗯,”蔣小薑甩了甩被柯睿熙拉住的手,“幾個月不見,你要教訓我的話就這些?好了沒?我還要回去寫檢討,補作業。”
像是不可思議,像是沒有預料到會是這樣的答案,柯睿熙的額頭冒出細密的汗珠,他臉上的驚愕還抹不去,他知道她說的都是負氣的話,可嘴裏還是忍不住蹦出了那句話:“你怎麼變成這樣了!夏曆給你吃了什麼毒藥?!”
“我什麼都沒吃,我正常得很!他比你好多了,比你強千倍萬倍!我跟他在一起很快樂!要快樂得要死!快樂得和他在一起待一天得到的快樂,遠遠大於我們認識六年來所可到的快樂!”
一句話毀滅了所有感情的積澱。
啪。一個耳光,猝不及防,像一道點著火的光,落在蔣小薑的臉上。
“你、你不能那麼騙我!也不能這樣騙你自己!”
“嗬……柯睿熙,你打得好,你有種,你回來送給我的這份大禮真讓我……受、寵、若、驚!”捂著發熱的臉,滾燙的淚腺無法克製地溢出了水花,蔣小薑甩來柯睿熙的手,手中的作業本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臉上,奮不顧身地朝著樓道跑去,像是在逃命,卻是在逃脫苦難的掙紮。
看著蔣小薑充滿仇視的目光,如同刀光劍影一般穿透他積累起來的思念,一下子被那湧上頭的衝動,落在她臉上的耳光,削得支離破碎。柯睿熙愣愣地站在那兒,心膨脹得像不斷被充氣的氣球,整個人隨時都會爆炸。
“我……我……小薑……”柯睿熙轉過身追過去,跑到樓道口,抓住樓梯扶手,手腳開始冒汗,如果可以的話,他想把這兩個月的事情全和蔣小薑說一次,可是這個念頭很快被打消,柯睿熙不要蔣小薑心裏有所顧忌而對他懷有感恩。
一直憋著氣的夏殊看到了這樣的場麵,激動地蒙著嘴巴喜極而泣,這就是她一直期待的、想看到的結局。
在辦公室裏隱約聽到吵架聲的老師從裏麵走了出來,往過道那頭張望,他驚訝地看著眼前的柯睿熙,愣了幾秒鍾之後,三步並兩步朝著柯睿熙走過去,邊走邊揚著手說:“睿熙?睿熙!你回來啦?!”
夏殊跑下樓,立在二樓與三樓之間的樓梯上,“睿熙!”
柯睿熙抬頭看了看她,禮貌地點了點頭,側身跟著老師往辦公室裏走。
夏殊的激情全被他的冷漠澆溉了,她愣愣地立在那兒,悲傷覆蓋了幾分鍾之前的興奮,腦子裏還複習著幾秒鍾之前柯睿熙臉上的表情,他的冷漠就好像是對她的諷刺。
辦公室裏那些八卦的女老師還在低頭議論著蔣小薑,難聽的諷刺的話,他全部都聽見了耳朵裏,每一句關於蔣小薑的評論,柯睿熙都覺得像是灑在他胸口的鹽巴。
“蔣小薑她不是那樣不求上進的人!”柯睿熙忍受不住的一句話,引起了所有辦公室老師的注意力,他們抬起頭,瞪大眼睛,平靜的目光裏刹那充滿了驚訝,不約而同的發出了一個聲音,“柯睿熙?”
【3】
蔣小薑在洗手間旁邊的雜物房拿出了“正在維修中”字樣的牌子,擺放在門口,然後把自己關在裏麵。
洗了一把臉,掌印還隱約可見。
眼睛浮腫得很快,明眼人一眼就可以發現哭過的痕跡。
口袋裏的手機不斷地振動,連續不斷的是電話,不是短信。不去看也知道是誰,最不想聽到的聲音,最不想見到的人,現在也隻是他一個。
鏡子裏的自己,是怎樣的自己。
哭紅了眼睛的蔣小薑,滿臉嘲笑的蔣小薑……所有的一切都源於一個人,柯睿熙。該有多麼恨他、多麼討厭他,說不完、道不盡。
從嘴巴裏嗬出的熱氣給洗手間裏的鏡子蒙上了一層朦朧的霧氣。
一下子看不清的自己。
剛剛發生的一切還是會像影院中播放的寬屏電影。
過了多久,手機終於停止了振動。隻有這樣,才敢把它從口袋裏拿出來,握著手機的手不住地顫抖著,從未有過的害怕,害怕下一秒手機又開始振動,害怕屏幕上又會顯示出此刻最不願看到的名字——柯睿熙。
整整十一個未接來電,都屬於同一個人,同樣的惡心、同樣的可惡、同樣的……
啪!被甩在洗手盆裏的手機,像一個被拋棄的孩子,孤零零地處在你給它安排的位置。
蔣小薑站在洗手台前不斷地用冷水潑著自己發燙的臉,她做夢都沒有想到幾個月沒有見到柯睿熙,再見麵的時候會是這麼一個局麵,她明明連做夢的時候,都常常會夢見他,明明很多次在夢裏想伸手去抓住他,但因為他的推卻,而哭著醒來。
她想柯睿熙沒有錯。這個想法如此自然的在思維中成立,連她自己都覺得惡心,這樣就意味著剛剛那個耳光是他賞賜的,他沒有錯,不過是自己不要臉,自己厚顏無恥,自己為了沉醉所謂的愛情,而落了學業。她確實跟過去那個上進的自己不一樣了,連動腦筋思考作業題的時間都不願意擠出來,隻因一個晚上揣著手機與男朋友發短信,說一些發膩的情話。這樣的事情,從和夏曆在一起之後,每天都在做,說的話每天都在重複,可是還沒有醒來。是自己因為慪氣而否定了柯睿熙的全部,騙了他,也騙了自己。
看著鏡子裏淚流不止的自己,眼淚流過臉頰的時候,劃過發燙的指印處,硬生生地生出鑽心的疼痛。
蔣小薑在洗手間裏待了一個下午,直至窗外折射的光線暗下來,蔣小薑把扔在角落裏的手機撿起來,看了看上麵的時間,六點整,她打開洗手間的門,走到天底下,仰起頭看到連星星月亮都升起來的時候,她才真正意識到秋末的夜已經和初冬的夜一樣早到。
蔣小薑走過漫長的馬路,繞過無數條交叉的立交橋,才有了回家的勇氣。她看到家裏的燈亮著,隔著窗簾看到的燈光比小巷裏那盞在風中一晃一擺的紅燈還要暗。
蔣小薑知道有人在等她。在家門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原本就低落的心情,此時會混雜了幾分沉重。她害怕回家,可還是走了進去。
“媽,我回來了。”蔣小薑邊關門,邊像往常一樣和媽媽打招呼。
嘭。酒杯被重重的放在桌子上,蔣小薑背過去的脊梁抖了抖。
“過來!”媽媽的聲音擲地有聲,接著的即使媽媽沒有開口說明,蔣小薑也知道班主任已經打電話過來告過狀了。
蔣小薑低著頭,一隻手修長的指尖死死的抓著另一隻衣袖,膽怯的走到媽媽的跟前,餘光瞟到了桌子上的空酒杯和倒了大半的酒瓶,細聲說:“媽……你怎麼又喝酒了,不是答應我……”
“你還答應過我要給我爭氣的!”媽媽抬起頭,嚴厲的目光直耿耿的瞪著蔣小薑,“抄同學作業是吧?考試又不及格了是吧?你說說!你在學校都在幹什麼?”媽媽站起來,扯了扯蔣小薑的衣服,罵著罵著,淚如雨下。
“你爸走得早,我帶你多不容易啊!我以為你會好好給我長出息,會比別的孩子懂事、貼心,結果呢?!結果到底在不在學校讀書?”
蔣小薑低著頭不吭聲,隻是不停地啜泣。
媽媽拿起她的書包,將書包裏所有的東西都倒在她的麵前,“哪本作業本是抄別人的!給我拿出來!”
“媽……我以後不敢了……不敢了……”
“給我拿出來!”
蔣小薑不斷地往縮角落裏縮,媽媽走過去,硬生生的把她推到書本麵前,“給我找出來!你要是不找出來的話,明天開始就別給我上學去了!”
“作業本……在老師那裏……”蔣小薑哽咽著說,腦海裏卻閃過了自己氣憤地拿起作業本砸柯睿熙的畫麵,那麼,所有的對話和表情都像電影中快進的節奏,重疊在大腦記憶力最深刻的部位,那些複雜的情緒在淚腺中不斷地醞釀著,蔣小薑越哭越烈,就連媽媽嗬斥她,都無法停止。媽媽走過去準備擰蔣小薑的耳朵,力度正要加大的時候,蔣小薑不斷地求饒認錯。
淒慘的哭聲從門縫裏擠了出去,聽到聲音的鄰居都抬起頭,朝著她家亮著的燈的客廳望去,搖頭歎息,看著蔣小薑長大的老人家站在自家門口,立著拐杖哀歎道:“小薑這孩子啊……美彥怎麼舍得這樣打孩子啊……”
這話恰好飄進了柯睿熙的耳朵裏,他邁大腳步跑到蔣家門前,屋子裏的哭聲還沒有停止,正伸手叩了幾下門,風風火火踏進弄堂的柯媽媽,將手裏大包小包的東西往地上一放,包裝袋上都印著一串串英語,她撫著胸口說:“睿熙,這些東西你提著。”
“給我上樓好好想想!想好了再告訴我,你到底還要不要上學!”屋子裏提高的聲音,以及越來越輕的啜泣聲,全部都進入了柯睿熙敏感的耳朵裏。
柯睿熙又敲了敲門,還是沒人開門,他跑到媽媽跟前把地上的東西提起來,媽媽趁著他俯首的時候,在他耳邊輕聲地說:“這兩個月發生的事情……你真的不打算告訴蔣家嗎?”
柯睿熙抬頭迎上媽媽的眼睛,堅定的點了點頭。媽媽苦澀的笑了笑,沒有多說什麼。
“……阿言?”蔣家脫落銅皮的大門打開了,被初冬的風一吹,狠狠地靠向了冰涼的牆壁,柯睿熙和媽媽的目光同時聚集在了那扇打開的大門那頭。
【4】
明了了的光線透過指縫濃縮成一幅溫柔的畫麵。
太陽在哪個位置,前後左右,倒影出的孤單的剪影留在踏著灰的地麵,環衛工人拿著巨大的掃把正在清理著沉睡了一天的校園。
走進教室的時候,腳步放得很輕,路年正斜著頭閉上眼睛聽著耳機裏的英語朗誦。標準的英式朗讀腔調,路年有些蹩腳地模仿著,“Nowdripsthesaliva,willbecometomorrowthetear.”
今天的口水會變成明天的眼淚。勵誌的短句,可這個時候聽起來卻覺得那麼諷刺。蔣小薑揉了揉還沒有消腫的眼睛,走到自己的位置上。
吭哢。不小心碰撞到了桌椅,不鏽鐵與地麵發出刺耳的聲音。仿佛是被聽到了,路年抬了抬眼睛,看到蔣小薑,又埋下頭,猶豫了一下,溫柔地說:“小薑同學……早上好啊……”
蔣小薑握著筆的手突然間抖了一下,墨水在本子上留下幾滴醜陋的痕跡。
“對不起……”蔣小薑沒有正視他,微微側過臉,柔光打在臉上。
她用餘光小心地掃了他一眼,繼續說:“之前的事情是我不對,以後我不抄你的了。”
“真的很對不起你……拖你下水了……”愧疚中夾雜著悲傷的目光,落在路年的臉上,又迅速地收了回來,眼淚劈裏啪啦地垂落。
他紅著臉站起來,說:“不是,不是,我是想說如果你不會做的話,下次我教你,我們可以一幫一。”
蔣小薑不知道該怎樣感謝路年。
他說話的口氣裏帶著緊張和在乎。蔣小薑轉過身,看著他,什麼都還來不及說。柯睿熙的身影從教室外麵晃了進來,站在門口的位置定了定,然後走了進來。
細粒的沙塵透過一束光線,正以奮力的姿勢延伸著下一個動作。
她的心仿佛被一塊巨大的哈哈鏡照射著,迅速地抽動著,牽扯著每一根敏感的神經。
他那雙大腳丫停在她的麵前,手指上的骨絡清晰可見。
一本本子不輕不重的落在了她的桌麵上。
沒有多餘的解釋,他向前邁了一步,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你、什麼意思?”蔣小薑拎著他的作業本,說話的聲音顫抖得厲害。
“如果你要抄路年的,還不如抄我的。”柯睿熙打開書包、整理上課要用的課本、拿出筆袋,連眼皮都沒有抬起來看她一下。
“不要再連累路年了。”這句話裏聽不出任何感情色彩。
“我說你、到底是什麼意思?”蔣小薑站了起來,把他的作業本扔在他的桌麵上,“柯睿熙、你不要瞧不起人!我連累誰,那就是我和誰的事情!就算我抄貓抄狗,也絕對不會抄你的作業!”
“喂!喂!小薑同學!你去哪裏?”路年朝著蔣小薑的背影大喊了一聲,緊接著所有的一切就好像落入了無人問津的井池,死寂得沒有任何聲音。
她的桌麵上那本被眼淚打濕的作業本,被一陣窗口襲來的風吹開,響亮的發出“嗖嗖嗖”的聲音。像一位無人牽引的盲人,在懸崖邊緣跌跌碰碰了幾下之後,落入了深淵。
路年撿起來,翻了一下,推到柯睿熙麵前,“這次你真的過分了,她沒有叫我給她抄作業,喏,你看……布置的作業她自己已經做了。你怎麼才回來,你們兩個就相互找茬?你知不知道這樣子你們的誤會會越來越深的?她已經以為你莫名其妙消失兩個月了,在她最需要你最需要幫助和安慰的兩個月,你為什麼不告訴她,你這段時間在幹什麼?柯睿熙!我真搞不懂你在想什麼!”
就連路年都火了,他的指責沒有錯,柯睿熙用手蒙住臉,懊惱地低吼了一聲,“你不懂……”
“我不懂,你懂?”好聲好氣的路年諷刺的反問柯睿熙。
柯睿熙的眼睛在燒火,他從位置上站了起來,怒火燃眉,“你能為了給自己開脫而把所有的責任都推給小薑,說是她要抄你的作業,可是,你不給,她能搶得來嗎?!你知不知道辦公室裏的老師怎麼討論她!”柯睿熙抓住了路年的衣領,“她是蔣小薑!不管是她抄作業,還是做任何事情,能夠為她頂下的,為她善後的,我都願意去頂罪,去負所有責任!”
路年一開始在掙紮,但慢慢停止了動作,任由柯睿熙將心裏的怒火往他的身上撒,是的,他承認自己自私、膽小,承認自己為了維護自己形象可以推脫所有的責任,他也承認在柯睿熙沒有說著一番話之前,他還認為自己比柯睿熙更適合蔣小薑,但是現在他無力地垂下頭,什麼怨言也沒有了。其實柯睿熙這兩個月發生的事情,路年是最請清楚的,隻是路年從知道那個秘密開始,就答應柯睿熙會替他保密,所以關於柯睿熙出國的傳言,最初的源頭就在路年這兒,他是按照柯睿熙的囑咐,特地那麼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