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薑,上車。像是錄在卡帶中間,在她的腦海裏不斷地重複播放,那溫柔的、黏黏的聲音,是她連做夢都一直害怕會失去的聲音。可就在剛剛,他對她說,小薑,上車。
蔣小薑一下子就蹬上了後車架,雙手自然地環著柯睿熙的腰。
華燈初上的整個城市,五顏六色的燈光絢麗了夜的消沉,蔣小薑的頭輕輕地靠在柯睿熙的羽絨服上麵,暖暖的,軟軟的。
她多想借用剛剛路年說的話對柯睿熙講,人家甜蜜,你是不是也會羨慕。如果你羨慕的話,為什麼在我們執手走過的時光裏,你不曾對我說過與表白情感有關的話語。你可曾知道,與你走過的每一道時光門都像是要奔赴一場天堂之旅,每一次我都差點覺得自己那麼幸福,每一次我都近乎要相信我們是可以相伴一生的人,可事實卻每次都告訴我,隻是我想得太多。我們的愛情明明年紀尚小,而我又想得太遠。
沿路的大榕樹光禿禿的垂下胡須,蔣小薑仰起頭,將星光與之容納進眼眶。又是這麼懷念夏天的味道,畢竟所有重要的情節都與夏天有著太大的關聯。
【3】
寒假最後被定在二月初結束,幾乎沒有什麼休息時間,大量的補課穿插在假期中間,由於媽媽這段時間一直將蔣小薑看得很牢,她的學習成績勉強不痛不癢地徘徊在中下遊。
和夏曆不再像之前那樣黏在一起,至於原因仿佛說不清是因為高考,還是因為柯睿熙。夏曆也不再常常出現在她眼前,他的行蹤越來越神秘,出現的時間越來越短。
每天夏曆都會像例行簽到一樣經過她的教室門口,停靠在走廊的一側,沉默的看著教室裏的她,終於在“為什麼每一次都是柯睿熙跟你講習題”的問題暴發之後,他們之間開始了冷戰。
“能不能不要這樣子?”在放學後的走廊上,看著人潮一點一點散去之後,蔣小薑與夏曆默默相對。
夏曆點燃一支煙,大半張臉陷入了黑暗中:“我不是沒有打擾你學習嗎?”他的聲音中帶著一絲慵懶和叫囂。
“你這樣子會讓我覺得很困擾……”
“我怎麼了我?是不是我無論做什麼,在你的眼裏都是錯的!”
“你想說什麼?”蔣小薑雙手環抱著雙臂,幾本複習書被夾在胸口與手臂之間的空隙處,有風從罅隙中穿繞進來,吹得發膚有些撕裂的疼痛。
夏曆用力地吸了吸煙嘴,冷冷地說:“沒什麼。”
“什麼意思?我什麼時候說過你錯了,你說啊!”蔣小薑的聲音有點大,在狹長的走道中回響了好幾下,然後緩緩地流向另一個空間。
她注視著夏曆,像從未注視過。
“小薑,你到底喜不喜歡我?”不太願意說出口的話,在喉嚨間徘徊了很久,才順著濃濃的煙味吐出來。
白色的煙圈在黑暗中迅速變薄、變淡,煙味彌漫在蔣小薑的周遭。
蔣小薑側過臉去看他嘴邊發亮的煙頭,無法判斷他的心情,同樣無法辨認出自己的情緒。
她的心無止息地跳動著,撲通撲通,每一跳都脫離了她自己的掌控。
“你從來都沒有說過你喜歡我,從來都沒有,”夏曆淡淡地重複著這句話,“你不覺得這不太正常嗎?”
“不正常?”抱在懷裏的書有些沉,蔣小薑調整了姿勢,手肘靠向欄杆的一側。
“難道你不覺得?”
她的鞋底蹭在地麵上發出不搭調的聲響。
喜歡還是不喜歡。
這個問題蔣小薑之前並沒有特意去想過,當歲月被攪拌機打成了糊狀之後,所有的概念實際上都是如此的不清晰。比如說柯睿熙和夏曆怎麼不是同一個人,他們到底有什麼不同,如果失去其中一個,會不會像失去左右手一樣不知所措。
樓底下有巡查校舍的保安,正拿著電筒朝著四周檢查著學生是否全部離去。蔣小薑知道自己在今天要做出一些勇敢的事情。
她靠近夏曆,倒過去,臉蛋埋在他的毛衣裏,柔柔的毛線格成一塊塊柔軟的心思,她想用沉默的行動告訴他答案,這遠遠比言語要好聽。她依稀能夠分辨出柯睿熙身上的味道,就像此時,她深深地呼吸著夏曆身上的味道,濃重的煙味已經滲透進毛衣的每一個縫隙裏,煙草真不是好東西,它抹殺了所有美好橋段中關於那個美少年的良好形象,她不自覺的想象著如果夏曆他不抽煙,不逃課,他每天都按時到校,好好上學,每一門功課都很好,那他是不是會像柯睿熙一樣呢?
夏曆側了個身,把她的頭按在胸口。
每一個愛情專家都會說,愛情是兩個人的事情。
就像你給出的擁抱姿勢,如果沒有人回應,那將是那麼尷尬的等待。
就像你俯下身去親吻,如果沒有人仰起頭同樣期待的話,那將是那麼孤單的纏綿。
他的心也這樣撲通撲通的跳著,她的耳朵緊緊地貼在他的胸口,聽見他身體內的每一個器官在竊竊私語的聲音。這樣的擁抱讓她想起了電影中最濫情的橋段,相擁的戀人正要演一場生離死別的戲碼。
【4】
等到補課結束已經是將近年關了,空出來的、被稱作上斷頭台之前的最後逍遙時光的寒假,在萬眾期待中到來了。
那個時候已經臨近春節,喜氣洋洋的節日,小時候她總是特別期待它的到來,無非是為了除夕夜時能夠壓在枕頭下麵的壓歲錢,可是,自從爸爸不在了之後,缺少的那一份,不是任何人能夠輕易補充的空缺。
蔣小薑在僅僅六年裏經曆著無數落差,遊過去的時光被她排成了隊伍,它們像是一條條魚。當她想吃桂魚的時候,它們就是桂魚。當她想吃鯰魚的時候,它們就是鯰魚。她盡可能的把它們想象成自己喜歡的食物,那樣至少當她回返在時光中,能夠不那麼討厭它們。
她記得爸爸不在的第一年,除夕夜她睡不著覺,她把枕頭下麵的壓歲錢都數了一遍,怎麼數怎麼差,最後她躺在零零散散的紙鈔中間睡著,而眼淚始終沒有把紙幣上的圖像化開。
也記得爸爸不在的第二年,發壓歲錢的時候,媽媽多給了她一點,她說去年除夕夜的時候,她夢見爸爸說別忘了把他的那份發給女兒,那天晚上過了十二點的鍾聲,蔣小薑抽出原本應該爸爸發給她的壓歲錢壓在他的遺像前麵,她說,爸爸我要你親手發給我。
可是,她的願望並沒有實現。於是,從那之後的每一年,到了除夕那一天,她不和任何人打交道,隻是默默地拿著屬於她的那一份壓歲錢,然後在睡覺之前塞在枕頭下麵,假裝爸爸的那一份也在裏麵了。這種做法很可笑,可是一直到幾年後的今天,她還是準備那麼做。隻是在那之前有一個小插曲,媽媽接到言姨的電話,她說柯睿熙的爸爸坐今晚的飛機回來,她在大酒店訂了酒席,這場年夜飯也給她們兩母女留了位置。
和柯睿熙一起度過的除夕夜,是蔣小薑之前沒有想到的。
或許她一直都很懷疑命運是不是將柯睿熙與爸爸交換了生命,她任由命運的隨機抽選,兩個人隻能選擇其中一個,她失去了爸爸,柯睿熙便出現了。
除夕夜的柯睿熙配了一副眼鏡,黑色框架,格外合適他的輪廓。蔣小薑知道他眼睛視力不好,但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戴眼鏡。他坐在包廂的沙發上,看到她來了,目光離開攤在膝蓋上的書本,抬了抬頭,沒有多餘的對白,又把頭低下去,隻是嘴角擠上來的那一絲禮節性的微笑還分外不合襯。
“睿熙真勤奮呢!阿言有個這樣的兒子,可真是有福氣。”媽媽坐在睿熙的旁邊,拉著蔣小薑一起坐下。她看到媽媽說這句話的時候,那個眼神羨慕的好像柯睿熙已經考上了清華北大。
“言姨,提前祝您新年快樂。”最基本的禮節,蔣小薑說完之後便低著頭一聲不吭,靜靜的坐在那兒,維持著乖巧的形象,她一直不敢多看柯睿熙,可餘光還是會不自覺的瞄過去。他皺著眉頭像是在研究什麼問題,媽媽站起來去跟言姨點菜之後,她就挪到媽媽的位置上,朝著柯睿熙那邊挨過去,看了一眼他膝蓋上的書。
整個房間裏隻剩下他們兩個人。
“在看什麼哦……”蔣小薑說。
柯睿熙把書合起來,拿下眼鏡,揉了揉眼睛,目光無神的落在她的臉上,麵無表情地說:“報考誌願書。”
“哎?”蔣小薑以為自己聽錯了,看了看書扉才確定自己沒有聽錯,“升高三還是夏天的事情唉。”
“提前看看。”柯睿熙說。
“那麼……看出什麼名堂了嗎?”
“嗯,我想去北京。”
“北京?”一種無比驚訝的口氣,好像從來都沒有想到似的,事實上連她都猜想過柯睿熙也許是屬於北京的,但這句話真的從他自己口中冒出來的時候,又變了味道。
北京是個怎樣的城市,蔣小薑隻知道那兒是首都,卻無法確切的將那些建築對號入座。
原本蔣小薑以為柯睿熙的未來會與她一直捆綁在一起,但現在她清醒的意識到他們的未來越分越開。
柯睿熙努力放輕鬆口吻,“對啊,你呢,有沒有特別想去的地方。”
“我啊……”蔣小薑張開的嘴巴裏嗬出一口白汽,視線茫然的找不到切入點。
從來沒有認真思考過的問題,一下子湧入腦海裏,她一直都以為他們在哪個城市出生就會在哪裏紮根,待在那兒,哪裏都不去,直到老死。可是,突然間,這個原定的格局被柯睿熙的一句話而打破了。她知道了他們都會離開這裏,離開這個記憶深入骨髓的城市,去奔赴另一段喧囂,去重新認識一堆原本與生命沒有任何交織的人,然後開始全新的故事,這些故事與故往一點關聯都沒有,想到這裏,她就感到自己難過得要死。可是,也知道想到這裏,她才發現自己是一個多麼沒有出息的人,並不是想到自己的以後會怎麼樣,而是想象柯睿熙離開了自己的視線之後,他要去經曆的是一個怎樣的世界,那個與她一點關係都沒有的世界,他是不是很快便能適應,甚至過得更好呢。
滿滿的一桌菜隻有四個人吃。
“真的不用等爸爸嗎?”柯睿熙問他媽媽。
言姨笑著說:“沒事的,大家吃吧,邊吃邊等……”然後她轉向柯睿熙,,“你爸爸的手機還一直關機,可能飛機延誤了吧!”
整場飯局都在等待中度過,每個人的心裏都要熬出粥來了,可要等的人卻遲遲沒有出現。每一次手機鈴聲,都叫人期盼。
然而蔣小薑聽到媽媽的手機響起來,她就知道是董夕希打來的。媽媽把手機遞給蔣小薑的時候,臉上的表情不太好看,可是她還是接過電話走到了走廊上去接。
“小薑,夏曆讓你去時代廣場。”董夕希在電話那頭默默地說。
“可是……”蔣小薑從走廊上的窗戶望出去,距離酒店不太遠的時代廣場上已經有不少人在那兒聚集著,猶豫了一下,繼續說,“我媽不會同意我去的……你幫我推掉吧……”
回到包廂裏,在媽媽和柯睿熙中間坐下,發現碗裏麵又多了不少菜。蔣小薑低下頭,拚命的夾著碗裏的菜,然後聽見媽媽說:“夕希找你什麼事?”
“她想叫我去時代廣場……”她把聲音壓得很低,可是大家還是聽見了,言姨笑嗬嗬地說:“那叫睿熙跟你一起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