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陝北劄記(3 / 3)

十一月天氣,陝北正冷。我們的戰士開進了這條溝。零下二十三度,戰士們修橋鋪路,把山溝修成了大學院。拿慣了槍杆子的人,忽然學起技術來,確實是一件苦差使。這裏天冷,戰士們把手套穿在腳上聽課。冷嗎?好辦,能克服。可是,學不會技術是苦惱的。一個共產黨員,他對什麼“厘米”、“英尺”,聽不懂,記不住,連問教員五六次,還是記不住。怕人討厭,不再問,自己卻急得直哭。但是,他終於學好了。考試時,第一次,四十分;第二次,四十分;在第三次,他已得到了九十分。因為成績優良,他沒有畢業就被調去上鑽台了。對於我們的戰士,沒有學不會的東西。不會就問,不懂就鑽。學習期間,每天下課後,戰士們這裏一堆,那裏一堆。有的坐在樹下,坐在石頭上。有的鑽在牆角裏,趴在窯頭上。山溝裏到處是埋著頭的人。有一個戰士,深更半夜裏,人們在他的被頭上發現了電燈光。原來,他半夜裏偷著把燈拉進被窩裏,溫習功課。有一個戰士,深更半夜裏,被查哨的人從井架上吆喝下來。原來,他半夜裏爬到井架上邊,在練習高空操作業務哩!

戰士們為了尋求知識,他們對教員很尊敬,很愛戴。每天,教員還沒有起床,地掃了,炭火生了,洗臉水打來了,牙刷已放在漱口缸裏了。教員一爬起來,鋪蓋疊好了,換洗的衣服搶走了。教員把衣服藏在枕頭底下,床底下,也被搜索出來拿去洗了。戰士們把自己積存的一點錢,一千(舊人民幣),一萬,集了二百萬,贈送給教員們買日用品。教員們是深為感動的。一個機械教員,四川人,名字叫朱棟良。他感動地告訴我說:“戰士們熱情極了。和他們生活在一起,我也學了不少東西!”可是,戰士們怎麼說呢?他們說:“黨號召我們走在革命最前線,要向文化大進軍。我們尊敬教員,愛護教員是應該的,他們給了我們知識!”

十冬臘月,天氣寒。土地凍結了二三尺。那些熱帶出生的戰士,在這裏把手腳都凍爛了。可是,學習打探井的時候,有兩個連長――兩個共產黨員,脫了棉衣,脫了鞋,挖著地基。當到了井底下時,赤著身,站在水裏麵,嘴都凍青了。同誌們說:“快上來,換換班吧!”他們說:“已經凍啦!”不上來。這就是我們戰士們的學習精神。這些戰士們,現在已走上了工作崗位。一個共青團員,名字叫高文和。他在學習時,以袖筒暖筆,和以四門課平均得九十五點五分出名,現在他在我看到的金剛鑽隊內燃機房裏工作。他不愛笑,說話慢慢地。當他給我敘說探井第一次出油的喜事時,臉上仍然很平靜。可是,當他說:“學的東西,用上了!”卻張大嘴笑了。這是一種適意的笑,勝利的笑。

我們的戰士,在陝北,曾經腳蹬草鞋,扛起了钁頭,開辟了聞名全國的南泥灣。在陝北,曾經拿著槍,流著血,趕走了蔣賊匪徒。今天,在陝北,戰士們又提起了鋼鑽,為人民鑽探油田。他們永遠走在革命的最前線!

寫到這裏,我覺得寫得太少了。你到陝北去吧,到那黃土高原,到那深山野穀,到那新起的綠色村莊裏去吧。在那裏,你會看到我們的石油戰士,你會看到無數無數使你不能夠保持平靜的事物!

路過延安城

我們的汽車,開過三十裏鋪,就飛也似的疾馳著。

沿路的山林,箭般閃過去了。等到了七裏鋪,就有人告訴我說:“看,寶塔!”

我的心裏多激動,那昂然站立在嘉嶺山巔的寶塔,像母親等候兒女們似的,對你微笑,伸出了溫柔的手臂。我的眼睛發酸。我覺得有很久很久沒有看見她了。有很多很多的話,想向她訴說。可是,我才離開她不久。當離開她時,我愉快,背著槍去參加新的鬥爭。今天看見她,我慚愧,離開她以後,做了些什麼事情呢?做得太少了,太少了。我低下了頭。

一條溪流,在眼前閃光,發出柔和的呼喚。迎麵突出的山包,上麵有磚石禮堂,有高大的窯洞,那不是原中共中央西北局的住地嗎?通過溪水,我們走入了延安市郊區。看起來,延安人,好像都麵熟,都認識。好像和他們都有過來往。那個頭發斑白的老漢,他正在撫摸一個小孩的頭發。我一下就認出了,他不是在橋兒溝東山上,曾經給我們做過噴香的小米幹飯嗎?那個騎自行車的農民,正往南關走,我不認識他。可是,他轉過頭看了我幾次,或者他就是我們在北溝開荒時,教給我們種地,幫著我們修理過钁頭的人。一個老婆婆,她是那麼慈善地望著我,使我不由得對她笑著。我真記不得了,也許,她就是曾經搶走我手裏的針線,給我縫好一件襯衫的婆婆。延安的人民,怎麼不使你感到親近呢。他們用著毫不懷疑的眼光看著你,嘴半張著,臉上露出平和的笑容,好像隨時都準備接待你。這時,我們走過了新市場,正往南關走。我看見,一個戴著紅領巾的男孩,不知為什麼撅著嘴,賭著氣;是不是媽媽嫌他淘氣,說了他兩句呢?還是媽媽妨害了他的時間,誤了暑假作業呢?一個纏著兩條辮子的女孩,向我笑著,揮著手,喊道:“叔叔!”我很想去抱她,可是,我有事情,要進城去。

我們走進了城,轉了一個弓形的彎,前麵展開了一條寬敞的大街,平直地伸到北門口。人們說這是誌丹街。街道兩旁,一個商店挨著一個商店,整齊地排列著。房屋都是嶄新的,字號招牌的紅綠漆字,像還沒有晾幹。我順著大街往北走,其中好多人,問起來,原來都是從新市場搬進來的。貿易公司的兩層樓房,挺立在一切房屋之上。那座人民銀行的樓房,工匠們正在修建刷洗中。這裏有好幾個照相館。我看見一個老農民,穿著一身潔白的布衣,頭上圍著羊肚子手巾,一隻手抱著新買的花布卷,一隻手拉著個活蹦亂跳的女孩走了進去。接著,兩個年輕婆姨走了出來。她們出來以後,從門口把毛驢韁繩取下,一個翻身騎了上去,一個跟在後麵;天太熱,兩個人都撐起了油布雨傘,走了。街道上,人聲嚷嚷,來往不絕。有幾個商店,被大人小孩圍得望不進去。我從南走到北,還看見一條大街直通小東門。人們說這是子長街。這兩條街市已有南京新街口的規模,也有西安南院門繁榮的景象。在這裏,你再認不出哪塊是彈坑,哪塊是破爛房屋,哪塊是不堪收拾的磚瓦堆。這裏正在形成一座新型的宏偉的城市。

出了城,就看見了清涼山。那曾經是《解放日報》、後來是《群眾日報》、現在是《延安日報》辦公的地方,顯得很高,很清秀。清涼山下,嘉嶺山旁,延河緩緩地流著。這是多麼親切、溫暖的河嗬!多少人喝過它的水,多少人在它懷抱裏洗浴過;現在,又有多少人在懷念著它嗬!向遠看,連綿起伏的高山上,窯洞一高一低地排列著。其實,那是一個外貌。窯洞有的塌了,有的在一九四七年堅壁清野的時候,早被住它的人自己把它拆毀了。現在,也無須乎去修理它。在山下,有的是石頭砌好的窯洞,有的是新蓋的平屋。在延河兩旁,在菜園裏,老鄉們種著很多西紅柿,用柳樹杆搭的架子,交錯地站立著;延安人仍然是喜歡吃西紅柿的。王家坪,仍然像中共中央軍委住時那樣,桃林正長得茂盛。楊家嶺的大禮堂,還留著敵人破壞的痕跡;可是,不久,它就會重修起來,人民是不會忘記中共中央住過的地方的。轉過了藍家坪,就可以看見一條秀麗的川道。黨中央、毛主席和周副主席住過的棗園,一眼青綠如茵,小樹變成了大樹,龍柏和丁香花正在迅速地生長,準備迎接來年的春天。這一切,我隻是路過,不能多看;還要到很深的山裏――到野外地質勘探隊去。

勘探隊住在一條深長的山溝裏麵。往溝裏走時,溝底河道裏,一群群牛,一群群羊,正在河邊飲水。過去,我看見過這裏的牛和羊,可是沒有現在這麼多。我們走進村莊,歇了一會,我和一位老人拉起話來。

“日子過得可好?”我問。

“怎麼不好呢?過去,延安有黨中央在,機關、學校滿山皆是,就連我們這麼遠的莊子,也住了機關,熱鬧得很!現在,他們都分散到全國各地去了!”老人懷念地說。接著,他好像覺得答非所問,又說:“你說的是生活問題?嗯,麵雖然吃得少些,米吃得多些,生活水平可提高了。”他的眼睛眨了眨,若有所思地搖了搖頭,又說:“前一晌,我三娃子戀愛了個女學生。人不賴,有文化。我兒子當共青團書記,配得上她。這還有啥說的哩!我給他說:快娶吧,別耽誤,小心再叫人家給搶走了!”他笑了。這時候,老人又把頭搖了一下,我看見兩隻黑色小燕子,在他頭上撲閃過去,從窯洞的窗口飛進去了。

從勘探隊回來,我們又到一個鑽井隊去。到了永坪,又到甘穀驛。去了延長油礦,又轉回往北邊走。這樣來來往往,幾次路過延安,總沒有仔細看過一次。雖然如此,我聽到關於延安的話,卻是很多的。我們的勘探隊員們,和鑽井工人們,隻要提到在陝北工作,隻要一談到延安,心情就異常激動起來。一個青年地質家說:“生活在陝北,真有意義。延安――這兩個字,對人就有無限的鼓舞!”我遇到一個穿軍裝的石油戰士高文和,他激動地說:“為了延安,為了社會主義,我們一定要在陝北找出油田來!”

其實,在陝北,不但有石油,而且還有其他各種各樣的地下礦產。不但有石油勘探隊,而且也有其他各種各樣的勘探隊。這裏不但有石油地質專家,而且有林業專家、水利專家,和牧畜專家,等等。可是,延安!――你曉得這些嗎?你曉得在你周圍有些什麼活動,發生了些什麼變化呢?這些活動,和變化著的事物,將使你變得更加雄偉,更加壯麗!

再見了,延安,我心愛的母親。當我轉過頭,向你的寶塔看了最後一眼時,我隻想和我們的勘探者,能為你多做點工作。那時候,假若不像這次這麼慚愧,我會投進你伸出的手臂裏去的。

一九五三年九月十日,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