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隻往前想,不往回想(1 / 3)

1

喜雲不回家,就是在這樣難,幾乎無路可退的時候,也不去想回溪裏寨的路。

這段時間,喜雲在城裏遊走,毫無辦法,她上上下下顯出失魂落魄的樣子了。工作再這樣找下去,流浪街頭是毫無疑問的。

不能再拖了。每天出門前喜雲都交代自己。書店不能再久呆,每晚回去,喜雲在宿舍兩個主人麵前縮起了手腳,廁所上得小心翼翼,翻身自動降低到零次,呼吸進出得壓抑。頭半蒙進被窩,喜雲想,城市多熱鬧,多熱情,可就是這麼冷,冷得喜雲呆不住。沒有人拉扯,走都走不下去。她問自己,真得找興仔兄?自己不聲響離開機繡廠,怎麼說?回溪裏寨不可能,這個念頭早就掐斷了,徹徹底底的。

就是真的掃大街,睡橋洞,她也要留下。想到回家,喜雲就對自己發狠。

喜雲又坐回公園石椅,看麵前的腳步來來又去去,那麼多腳,皮鞋、涼鞋、布鞋、拖鞋,怎麼都走得這麼穩,這麼快?喜雲抬起臉,看到自己鞋上那條斷開的帶子,狼狽地搭拉在一片水泡上。

喜雲決定,這兩天再找不到工作,就搬出書店宿舍。其實,已由不得她決定。喜雲覺得,走不下去了,她的雙腳最終會去找興仔兄,由不得她的腦。

同層的書店員工都發現了,宿舍多了喜雲這個陌生人,有閑話了。開始是一句兩句地,冒芽一般。後來,芽愈來愈多,蔥蘢成熱鬧的一片。劉麗她堂姐的舍友先攤牌了,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就回家!

喜雲陪笑,梳頭發的動作和笑容都又小心又討好。

喜雲的笑揪人心。對方的口氣軟了些,意思還是在,我們也難做,要是經理知道,會怎樣誰也沒底。

喜雲還是陪笑,白天盡可能長時間地呆在外麵。

喜雲坐在超市門口,咬一塊大餅,咀嚼和動作一如那塊大餅,幹巴巴,硬邦邦。餅渣粘住喉嚨,唾沫都幹了。喜雲啪啪地拍喉嚨,胸口猛一翻,喜雲揪住胃,死死按住那陣翻騰。再張口,幹咳止也止不住了。喜雲想,買點水再說。

超市真好,貨架一排排高高列著,可以踱步,慢慢地踱。喜雲任購物欲望在身子內橫衝直撞。在這裏多走一會也是好的,寬敞、幹淨,重要的是任你繞任你走,沒有人趕你,沒有人把七拐八彎的目光放在你身上。在熱鬧裏,喜雲自在了。她看住貨架邊的售貨員,羨慕從目光裏流溢出來,人家工作著,安安穩穩地。超市還有宿舍的,她知道,有可以安睡的床。她忘了,在機繡廠那段,自己曾那麼厲害地嘲笑過站超市的售貨員,笑她們是眼珠會動的雕塑,表情都站呆了,就那點可憐的工資。

2

喜雲想,真的是無路可走了。無路可走了,要怎樣?喜雲不再往下想。她隻往前想,不往回想。初中畢業的那一刻,喜雲就準備離開,做了不回去的準備。

初三畢業時,喜雲就退學了,自然而然的。她該不該再念高中,這個問題沒人想過。夏生去世時,秋柳睡了一段。再下床來,身子就再沒有好,腰彎了,彎得那麼快。這幾年,家是喜月撐著,阿舅不時救救急。

和喜月完全不一樣,喜雲一退學就表示不會種田養豬,她要出門打工的。甚至大言不慚,以後,喜月隻負責家裏人不挨餓不受凍,喜宇的學費她負全責。喜宇能念到多高的學校她盡力供。

頓了頓,喜雲語出驚人了,要讓喜宇上好的美術學院。她甚至打聽過了,這種學院專門收喜宇這樣愛畫畫的。也聽說學費是驚人的。那又怎樣,誰敢確定她出門打工,不會拚打出一條路?喜雲渾身的毛孔都張開了,蒸騰著急切和自信的霧氣。

喜月拉住浮在半空的喜雲,讓她雙腳著地,說,出門是可以,但一點門路都沒有,總不能抬腳就進城亂闖,最少要有人引個方向。喜月按住喜雲的手背,你先在家幫忙一段時間,過些日子正趕上收花生。

喜雲按不住,說找得到人引方向更好,找不到,她自己要先到鎮子入廠,好像在家裏多留一天就走不成了。她認為,田地沒什麼可去的,早成了荒地,寨子也淒涼。念書時還好,白天在學校,如今要整日在寨裏呆著,受不了。

喜雲的話說得偏激了,但道理在那。

以前,田地那是怎樣的一片,就像喜宇在日記裏寫的,春天綠油油水汪汪,秋天金燦燦熱火火。現在圈出一大片建了新寨,其它的這裏一個那裏一個地挖養魚池,剩下的地十塊有九塊長滿荒草,及膝高。偶爾一兩塊種著穀子蕃薯,長得孤零零的,遠看去,補丁一樣寒酸。也有些田地幹脆專門種草,養魚。

喜雲見一次笑一次,說現在種草比種穀子劃得來。賣一桶魚,不知能買多少穀子。聽說鎮子的學校農忙隻意思性地放一兩天假,鎮上大部分人家早不種田了。

至於老寨,人丁一天天稀少。再旺家搬出老寨不久,益明和益利兩家也相繼搬進新寨。這三家好像給老寨的人打了條通路,在他們之後,兩三年間,老寨的人已經搬去幾成。就算新寨的屋隻蓋廳兩邊的屋子,廳還露天的,也都搬進去了,急不可待地。老寨裏,現在不少巷子長了高高的草,白天也靜悄悄的,晚上透著火光的窗口稀稀拉拉。火光一朵朵飛走了,飛向新寨。火光了新寨就脫胎換骨了,煤油光一晃成了圓長的燈泡,新寨是拉了電線的。

喜月說喜雲你別急,我去找人。

喜月能想到的,隻有興仔。其實喜月早想到了,要不是喜雲那麼急,喜月不會開這個口。喜雲的脾性喜月知道,會做出什麼事沒人摸得準。喜月覺得這個阿姐當得沉重了,她得對興仔開口。興仔有長住城裏的阿舅,興仔自己也在城裏做著有頭有臉的工作。

3

因為推了去少君嬸的服裝店做幫手的事,喜月不自在,盡量不碰到少君嬸。喜月讓喜雲等兩天,就兩天。兩天後星期天了,興仔會回家。城裏遠,但興仔每個星期都回家,每次回必進老寨。

興仔兄,想請你幫個忙。喝光興仔塞過來的椰子汁,喜月才開口,目光粘在罐子上。

興仔啊了一聲。

喜月的聲音立即縮回去。

我是高興。興仔眉目往上揚,喜月你盡管開口,別總這樣生分,什麼幫不幫的。從剛才喜月進門,興仔就坐不住,喜月有多久沒到家裏找他了,興仔不記得了。想得起來的,好像總是小時候,她和溜子站在自家門口,齊聲喊他去坡子山玩。

看準少君嬸騎了車往鎮子去,喜月才出了老寨的。很好,進新寨前,她看見再旺叔往魚塘去了。這樣說話方便些。喜月在興仔的爽快裏大方了,臉也仰起來,興仔兄,你能不能幫忙找個活,在城裏?或者你進城時間不長,還不熟,那就托你阿舅幫忙?

興仔屁股往上躍,眉毛往上躍,聲音也往上躍,找活?沒問題。我給你安排好。

是喜雲。喜月擺手,她初中畢業了,急著要出去。沒有一點門路,我不放心她去亂闖。

興仔身子沉回沙發,眉毛沉了,目光也沉了。

喜月不覺,說,興仔兄要能幫她找個活,她會少走很多彎路,城裏有你們這些熟人,我也放心。喜雲性子急,你是知道的。

你還是想呆在寨裏。興仔說。

興仔前言不搭後語,臉色不對,喜月緊張了,興仔兄,你不是說沒問題?我隻能請你幫忙,喜雲在家裏呆不住。

噢,能找到。就算我人生地不熟,我和阿舅說一聲,應該沒問題。你叫喜雲再等一個星期,下星期我就把消息帶回來,可能的話順便帶她進城。興仔說,表情和話一樣又淡然又有條理。

喜月雙眼拱成兩彎月,多謝了,興仔兄。

興仔滿臉的失望掩飾不住了,喜月,你真是生分,說什麼謝,我聽著不舒服。

喜月不出聲,垂下頭,避開興仔的眼,那眼裏有怪怪的東西,她不自在。開口不自在,坐著也不自在。

興仔是突然開朗起來的,他說,對了,喜月,喜雲已經畢業,田可以不種,豬也可以不養了,你和喜雲一起進城吧。兩人打工供喜宇上學,更容易。秋柳嫂隻管照顧她自己。

喜月隻能笑,詘詘地笑。半晌後,說,現在喜雲要出門,喜宇又在鎮上念中學,阿媽幹不了重活,我更不能走。

無話,屋裏靜極。

再說,家裏我住慣了。頓了頓,喜月加了一句。

說來說去,你就是不想去。興仔嘴角一僵,臉麵又沒了表情。

4

一個星期後,興仔回家,進老寨找喜月。事情成了,興仔的阿舅辦的。像喜雲這種年紀,機繡廠最歡迎。這幾年,服裝業像穩在爐灶上,哄哄地升溫,機繡廠附帶著興旺。比起人工繡,機繡圖案更美更複雜,速度比人工繡快得多,成本也低得多。

興仔說,機繡廠工資高,不過很辛苦,有時在機器前一站就是十二個小時。要熬夜,那樣直挺挺站著,不比下田輕鬆。不過,廠裏包吃包住,能節省一大筆開支。

喜月稍稍沉吟了。

喜雲卻興奮得目光冒泡,辛苦?我雙手可是拉粗活長大的,怕辛苦我也不敢讓人找活。工資有這麼高,阿姐,喜宇上學的事我真能包下。以後賣了豬仔,阿姐隻管先還以前欠的債。喜雲搓著手開始安排以後的日子。兩三天前,她開始整理那個書包改製成的包裹。這時,恨不得興仔別在家裏過星期天,現在就去搭車,現在。

走之前,喜月往喜雲包裏塞熟雞蛋,喜雲跳著腳說什麼也不帶,得快點。出門前,興仔聽見秋柳嫂說,喜雲,照顧好自己。興仔莫名地怪,在他印象裏,有幾年不曾聽過秋柳嫂對喜雲說話了。喜雲稍偏了下頭,然後偏回來,轉身出門,一聲不出。興仔想,這種性子,連阿媽都不能好好說話,在外能跟別人相處好?

喜月直送到鎮子,一路上,喜月這個不放心那個不放心地嘮。喜雲沒聽,她的歡喜日光一樣跳了一路,好像她以前走的是獨木橋,現在要踏上陽光道了。喜雲不知道,這雙踏上陽光道的腳將長滿水泡。

水泡每晚都要挑的。總是這樣,喜雲坐在鐵鋪沿,一手扳腳,一手拿針,半眯眼,細細地挑。晚上十點,正是宿舍最熱鬧的時候,剛下班,都忙著洗澡洗衣服,也忙著抱怨。對麵鋪的劉麗突然銳叫一聲,該死,臉色又灰又暗,黑眼眶又深了,眼皮又鼓了。鏡子撲地扣在床板上。上鋪李曉萍憤憤地嘟囔,黑眼眶算什麼,我更慘,整天鬼趕一樣顧不上喝水,加上熬夜,痘痘啪啪地開花。宿舍裏附和起一片抱怨。大都是未滿二十歲的大姑娘,臉麵是命美是魂,可幹了這一行,有什麼法?

喜雲是靜的。嘴唇抿得緊緊,挑著水泡,好像世界成了一個巨大的水泡。站了快一個月,人早習慣了,腳還是不習慣,水泡每天在長,上工一樣準時。開始時,一天站下來,腿麻了,硬了,僵了,上不了床,用手一條腿一條腿地搬上床。住在溪裏寨,連貓都是早睡的,除了男人車田水,人對熬夜沒什麼概念。開始加班那一段,最頂不住的是磕睡,偷偷跑廁所,往臉麵潑冷水。她臉上也掛著兩個濃重的眼眶。但她不抱怨,苦她是吃得慣的,抱怨她不習慣。她隻有好奇,工廠、食堂、宿舍,一切的一切,喜雲都充滿了好奇。

5

這是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和以往的日子有一條清晰的界線,一邊叫過去,一邊叫現在。這邊的生活裏隻有自己,每天行走在廠房、食堂和宿舍幾點,她從未有過的自由與輕鬆。

還有一點快樂,和每天的日頭一樣,燦爛在她的生活裏。就是每天回宿舍,都倚著背子暗暗地算,今天掙下多少。每次算的都大同小異,但每次都同樣興奮,同樣暗歎一聲,一天就掙這麼多。興仔兄說得對,要打多少穀子才抵得上?喜宇,盡管上學,畫你的畫吧。喜雲總是哧哧地笑,讓鄰床莫名其妙。

機繡廠效益不錯,廠裏隻扣半個月工資。一個月後,喜雲領了半個月工資。她看著信封上那個數字,感到信封的厚實,有種炫暈感托在腳底,走得深一腳淺一腳。第一次揣這麼多錢,一分一毫,全從十指來。喜雲把十指豎在眼前,十根手指,化作十道彩色的光,往前方往遠方延伸,伸出一條彩色的大道。她將踩著這條大道,走向那個叫做未來的地方,喜宇將在這條彩道上走遠去,叉出一條更多彩,更明亮的道。錢深深裝在褲兜裏,手幾次伸進去,錢在。手按在褲兜外,今天的廠房到宿舍的路真長。

帶著這些錢找興仔時,喜雲鎮定多了。昨晚在上衣縫了個裏袋,很隱蔽的,錢不會掉。

喜雲掏了一臉漲紅,才把錢掏出來。興仔對掌心那疊東西愣神,方方正正,包了紙,捂得暖乎乎。

打開。喜雲說,如果在夜裏,那目光一定亮成一片。

打開最裏一層紙,興仔啊了一聲。喜雲笑了,興仔兄也驚訝。興仔是驚訝,隻是他的驚訝和喜雲想的驚訝完全不同。興仔說,誇張,這幾百塊錢。

我走這麼長的路。

大街上身帶幾千上萬塊溜躂的人多了,這點錢,賊還看不上。

喜雲笑,我管別人怎樣。這錢是我的大錢,喜宇半個學期的學費有著落了。你幫我帶回家,交給阿姐。

我帶?你不一起回?廠裏不是兩個星期放一天假?上次放假你也沒回。你第一次出門,不想家?上次我回家,你阿姐一直問,怕你不適應。按我看,你在這比在家裏更適應。

就一天假,我要好好休息。再說,除了用掉車費,回去有什麼好處?你和阿姐說,多買點好吃的,這隻是半個月工資。以後,還有更多。

興仔搖頭,真實際。說你無情無義吧,又這樣掛著家裏。怪,喜雲你這人怪。

喜雲譏笑,誰像興仔,進城工作這麼久,還每個星期回家,像沒出過門的囡仔。你不是常去你阿舅那吃住?

興仔的笑被風吹了般,消失得幹幹淨淨。稍靜默後,興仔說,你不懂的。然後垂頭閉嘴。

喜雲嚇了一跳,稍坐一會,說,興仔兄,我回廠了。

興仔點點頭,脖子仍垂著,喜雲隻看到他滿頭厚黑的發。

6

那個主管又過來了,喜雲的手腳和心跳亂了章法。喜雲悟性不錯,手腳也快,加上一個多月的操練,手藝已很熟練,不比老工人差。她對自己很有信心的,但那個主管有點怪,喜雲的信心在他麵前搖搖欲傾。

本來巡看車間時,隻要沒特別事,主管不會長時間停下。但走到喜雲身邊,他站下了,不出聲,久久看她幹活。喜雲心裏發毛,一根一根地,哪出差錯了?出次品了?主管不開口,喜雲偷偷看那表情,似笑非笑,不知是不是在發怒。站的次數多了,又沒真說哪裏不好,喜雲幹脆不管他,幹自己的。就是有差錯也沒道理扣工錢,誰讓他不說明白?

時間長了,不僅喜雲,其它人也覺出了怪。這晚,喜雲正洗衣服,劉麗湊過來問,喜雲,你那台機沒問題吧?還是你哪兒弄出毛病?

嗯?喜雲比劉麗更摸不著頭腦。怎麼了?

奇了,走到你那台機前,陳主管鞋底就像膠了,撥不開腳。虧你定力好,要是我,早嚇壞了。劉麗聳聳肩。

我也看出來了。李曉萍接口,就算你新入廠,也一個多月了,沒你出什麼事,盯這樣緊?

我也想弄清楚,就是我出錯,他不指清楚,可怪不了我。喜雲使勁搓衣領,半是解釋半是安慰自己,她說,反正我是用心幹活了。

嘻嘻,可能是看上你了。李曉萍的聲音那麼突然。喜雲轉過臉,目光在她暖昧的笑容上停留了幾秒,那些聲音才有了具體的意義。

嘻嘻的笑聲在宿舍裏發酵、膨脹,滿滿塞了一屋。

曉萍,我沒得罪你,曉萍?喜雲衣服啪地拍進臉盆,雙手沾滿泡泡。

劉麗下床那一跳顯得很激動,喜雲,動什麼氣?還真有這種可能。陳主管聽說是老板侄子。別看現在隻當個小主管,是先鍛煉著,以後肯定有大用。退一萬步說,陳主管那眉眼,那個子,不比電影男主角差。

宿舍裏附和之聲高揚了。

劉麗,附在喜雲耳邊,很多女工喜歡他的。可人家陳主管眼界高,少正眼看人。

喜雲拍散手上的泡泡,腮邊憤怒的紅色幾乎烘幹濕淋淋的頭發,關我什麼事?

李曉萍笑了,暖昧愈加濃重,你別看陳主管表情冷冷,他待人還不錯。隔一段時間,會請我們喝茶。膽大的姐妹和他開玩笑,讓他請客,隻要他有空,都會答應。

喜雲的聲氣從鼻子出來,花花的麵子,也是花花腸子。這種人,少相信為好。

劉麗很怪,喜雲,你進城沒多久,怎麼會這麼看人?你對姐妹們挺好,可對陳主管有偏見。

我幹我的,他管他的。我出了差錯他指出就是,站在那算什麼事?喜雲很不耐煩。她想,如果那個陳主管在這,她會麵對麵提看法。

7

直接說話的機會來了。

這一天,輪到喜雲這一宿舍休息。陳主管叫住舍長劉麗,說請她們喝下午茶。劉麗代全宿舍六個人一口答應,用腳尖跳回宿舍,宣布這個消息。放假的喜悅推向高潮,互相問詢著穿什麼衣服,一會點什麼小吃,要哪款飲料。

喜雲是鬧裏一點靜,安坐床上縫一隻扣子。劉麗一把搶過,還忙這個?換衣服,快,別讓人等。

喜雲說,去不去,我還沒想好。她目光粘連著扣子,念頭往另一個方向轉,是不是到去興仔兄那走一趟。

不去?傻瓜才不去,別磨蹭了,婆婆媽媽。劉麗說得急,目光急。

喝茶而已,又不是加工資。她們的急切和興奮過了,喜雲看著不舒服。

劉曉萍說,喜雲,你來不久,不知道整天在廠裏幹活,回宿舍又忙洗澡睡覺,這種日子久了多悶。好容易有個休息天,我們也少出外,就算出門也不知往哪逛。再說,城裏,有錢才有地方去,就是去公園草地坐坐,也要搭車錢。所以,休息天大都在宿舍睡覺。難得有人請,不用出錢又可以換空氣,誰不高興?陳主管也算廠裏的小老板了,老板請客,不吃白不吃,我們平日那樣拚命,他請是應該的,怎麼不吃?劉曉萍襪子穿了一隻,另一隻拿在手裏,說一句揮半圈,像旗幟,有聲討的氣勢了。宿舍的姐妹在她身後立了一群。

不能掃大家的興,喜雲跳下床,下次再找興仔兄。說真的,進城到現在,除了找興仔兄,還真不曾到外麵看看。

陳主管點的地方裝修一般,但挺安靜。李曉萍她們頭湊成一圈,菜譜圈在中間,各式點心的圖片開始有了色、香、味、營養……喜雲幾乎是第一次出外吃東西,對點菜一竅不通,覺得吃什麼都行,肯定都比家裏好,好得多。她仰起頭,打量四周,一切很新奇,很自在。

陳主管從櫃台邊笑吟吟走來,拉把椅子,坐喜雲身邊。一坐下手就伸到麵前,你好,還不知道你名字?

喜雲的反感直湧上喉口,那幅很好的模樣僵成一麵硬殼。她差點脫口而出,這假裝得太好笑了,入廠那張表,連住址也填了。你主管的車間,新進的員工不知道名字?

喜雲的手不伸,不答話,隻是笑,敷衍地笑。

劉麗的頭竟能從熱鬧裏抽出,她準確無誤地接過話,陳主管,她叫喜雲。

後來,喜雲想過,也許真是誤會他了,廠裏那麼多員工,他看過了記不清,或是人和名對不上號,完全正常。隻是,腦筋轉過彎是以後的事了,喝茶吃點心的過程,她一直緩不過勁,擠不出自在的笑。

陳主管手收回去,極自然地,好像喜雲的冷淡是不必在意的。眼尾的微笑也還掛著,他說,喜雲,很好聽,和人一樣,清清爽爽。我叫陳愷星。你也看看菜譜,挑愛吃的點。說這些話時,他靠近了喜雲,放低了聲音,不引起那幾個湊一起的姐妹的注意。

喜雲覺得他不僅虛偽而且輕簿了。喜雲往一邊閃閃身子,說,隨便。

8

點心陸陸續續上桌,陳愷星分筷分盤擺碗,行動和嘴巴同樣熱情,同時招呼,別客氣,出來了就盡興。

其實不用,姐妹們真沒客氣。她動著筷,動著舌頭,動著嘴,很忙。指點,評論,這個點心合不合口,那碟小吃出不出色。安排妥了,陳愷星就坐下。他不怎麼動筷子,呷著茶,小口小口地,抿出一種風度。劉麗啃著一隻碩大的雞腿,聲音含糊,陳主管,我們不像你,有好東西吃。我們總吃廠裏的飯菜,別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