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愷星就笑,笑得嗬嗬響,誰說吃東西要風度?——喜雲,這卷芋酥不錯,你嚐嚐。
陳主管,我想問你件事。喜雲吞下嘴裏的東西,喝口茶,開口了。
隻要我答得上。看得出,喜雲主動搭話,陳愷星是歡喜的。喜雲又不自在了,她稍偏了臉,目光落他麵前的茶杯上。
我看的那台機有毛病?還是我操作不對?
啊?陳愷星大惑不解,怎麼問這個?
你幹嘛總盯我那台機?大惑不解的是喜雲了,你站那麼久,又不指出來。
這個?陳愷星愣了愣,哧地笑了,不是,不是,你那台機很好,你做得更好。
那?
你剛不久,幹得這麼麻利,我挺驚訝。還有——陳愷星端起茶杯猛喝一口,好像茶杯裏是酒,他說,你這個人也特別。
喜雲又不舒服了,什麼主管,這樣能管好車間?也難怪,老板的親戚。喜雲皺眉了,陳愷星看得很清楚,話裏帶出抱歉,他說,沒想到讓你不自在,以後我注意。
喜雲心裏一鬆,還好,不是自己不合格。這工作雖辛苦,工資真是挺高的,她剛嚐到甜頭,不想被趕出廠。以後,隻要這個陳主管按他自己說的,注意點,也就清靜了。
後來,陳主管隻是更厲害地煩擾著喜雲。
其實,陳愷星還是說話算話的,真是注意點了,不再久久立在喜雲身邊。但他朝喜雲點頭微笑,抓住喜雲每次抬頭的空檔。這樣一來,其它女工很難注意到,喜雲卻不得不注意,甚至得扯扯嘴角,作禮節性回應。
到了宿舍也不清靜。自上次喝茶後,宿舍的姐妹都清楚了一件事,什麼事,隻可意會不可言傳。她們拿陳主管和喜雲開玩笑,開得喜雲無話可說。因為她們的玩笑裏有玩笑的成分,更有羨慕和酸溜溜的味,喜雲笑也不是惱也不是。喜雲隻能不聞不問,好像她們說的是另外一個人。慢慢地,玩笑像沉進空氣,回聲都沒有,也就沒了趣味。於是,姐妹們刺喜雲假清高。喜雲的話抿在唇邊了,我是清高,可不是假清高。陳主管在你們眼裏是個寶,在我眼裏什麼也不是。想想,忍了,她還想好好幹下去。
但陳愷星不讓好喜雲好好幹。
9
陳愷星不再進管理人員的小間吃飯,飯端到大食廳,站住了,四處望。望見喜雲,他就走過去了,笑眯眯地,在喜雲所在的那張桌邊坐下,招招搖搖地。意思很明白了,喜雲明白,但喜雲不能發脾氣。每張桌能坐八個人,他陳愷星到這桌,你不能說就是衝你的。喜雲隻能吃飯,悶頭吃,能吃多快吃多快。陳愷星隻是笑,衝喜雲點點頭,然後和別人聊天,聊得高高興興地,總把同桌的工人哄得大笑。有時,喜雲故意拖,慢一點去吃飯。怪的是,喜雲一拖,陳愷星那一次也剛好比平日慢進食堂。
惱一段時間後,喜雲想開了,吃飯就吃飯吧,大食廳那麼多人,到哪吃是各人的自由。
喜雲退讓了,但退讓往往不能解決問題。
不知哪天開始,陳愷星公然托女工到宿舍找喜雲,讓她下樓,說有事。喜雲說她忙,沒工夫。那女工點頭走了。沒多久,另一個女工來了,讓喜雲下樓,陳主管找她,有點急事。喜雲臉色差了,話氣衝衝地,請跟陳主管說,我也有事。這是下班時間,有事明天到車間指示。一連幾夜都這樣,白天陳愷星還是和喜雲同一桌吃飯,點頭,微笑。晚班一下,找喜雲的人就來了。
連續十夜,喜雲未下樓。
第十一夜,宿舍裏飄浮著無著無落的不安,劉麗最先代表姐妹們擺出疑問了,今晚,還是沒有陳主管的人上來。齊刷刷的目光往喜雲去。喜雲安靜如蘭,正在修指甲。
兩個多星期了,沒什麼動靜,終於清靜了,喜雲的指甲斷得又脆又亮。她心情極清朗,前些天領了一整月的工資,捎興仔兄帶回家了。還從興仔兄手裏收到阿姐的信。除了嘮叨她照顧好自己,很歡喜地說喜宇學費交了,很久沒有這樣按時,還給他買了些水彩和象樣的毛筆,喜宇像得了寶貝。阿姐和阿弟的笑臉從信紙上浮起來,捧著信,喜雲哧哧笑出聲。這些天,喜雲臉上一直不缺少笑意。
這天,不用夜班,喜雲洗過衣服,躺著閉目養神,身裏身外全是愜意。樓下突然有人喊,林喜雲,林喜雲,電話,電話。是看門老伯的聲音。廠宿舍門房有個電話,誰家裏來了電話,看門老伯就在樓下直了嗓子喊。喜雲沒聽出是喊自己,晃著翹起的雙腳想,誰又有電話了。劉麗喜雲喜雲地邊嚷邊搖她的床沿,喜雲,樓下喊你呢,你的電話,反應真夠慢。
我的電話?喜雲傻乎乎地反問。看門老伯的聲音急了煩了,喜雲腦裏才稍有了點概念,她該下樓,聽電話。
跑下樓梯,喜雲心七上八下了,隨腳步咚咚響,家裏怎麼會來電話?家裏打電話得跑去小賣部,出事了?阿姐等不及讓興仔兄捎話?最後幾級樓梯,喜雲幾乎沒有勇氣邁下去,雙腳發抖,軟軟地像沒了骨頭。
喜雲是把身子拖進門房的,她扶著門框張望,好像電話不用聽,光看能看出消息來。她看見了陳愷星。他從椅子上站起,微笑著,走過來。喜雲的目光越過他,在扣得好好的電話和門房老伯臉上掃來掃去。陳愷星說,電話是我打的。
你打的?喜雲額角的汗還在發冷,糊裏糊塗。
我不這樣“打電話”,你肯下樓?
10
身子裏有股氣飛了,喜雲幾乎趴下。她喘了一會,另一股氣擰成股,在體內亂竄,額角的汗幹了,目光硬了。硬硬的目光拍打在陳愷星臉上,好玩嗎?我沒興趣奉陪。喜雲咬牙一字一頓說。她忍住欲滴未滴的淚,轉身奪門而出。
陳愷星蒙了,他看見喜雲眼裏的淚,他張了張口,沒來得及出聲,喜雲的背影竄入夜的暗黑裏。
此後幾天,陳愷星端著飯,走向喜雲所在的那張桌,腳步有了猶豫和怯意。喜雲頭一直沒抬。陳愷星的玩笑開不起來了,他也埋頭,不聲不響地吃。
半個月後,陳愷星又托人來了。沒讓喜雲下樓,來人帶了東西,一盒大餅,說剛剛出爐,還散著熱氣。喜雲說,對不起,請拿回去。
來人說,陳主管讓送的,他走了。把餅放窗邊桌子上,走了。
餅就在那。
劉麗說,我們看看。端了盒子打開,姐妹們圍上去,口水嘖嘖地響。長期住宿舍,吃食堂的飯菜,看得了這大餅?何況,是城裏小有名氣的劉百年大餅。
劉麗說,喜雲,跟餅賭什麼氣,它懂什麼。
李曉萍說,是啊,喜雲,這樣的好東西不吃,對不起人,也對不起餅。分分?
喜雲用後腦勺說,不是我的,隨你們。
一聲歡呼過後,那盒大餅剩下一個盒子,幹幹淨淨。
陳愷星覺得打通了一條道,東西開始成群結隊地來,餃子、糕點、餅幹、巧克力、水果……宿舍的姐妹大打牙忌。一天下班,喜雲走過陳愷星身邊,說了一句話,說送去的東西全宿舍分享了,送也不是送給她。陳愷星站住了,苦笑。當晚,依然有東西送來。李曉萍嚼著一塊牛肉幹,說,這是最矢誌不渝的追求方式,冰人也會感動的。喜雲冷笑,矢誌不渝?這是死纏爛打。
劉麗撕開一袋新的牛肉幹,歎,喜雲,真是搞不懂你,你有時天真得不得了,一看就是剛從小山村走出來的。有時又好像在城裏沉浮了很久,經過多少滄桑歲月似的。你是遇了什麼事,變偏激了?
喜雲突然把被子蒙到頭上去。
這晚,喜雲加夜班,走出車間,人已經稀稀拉拉。不遠處立著一個人影,等喜雲認出那人影,人已經迎上來,幾乎麵對麵。喜雲還是轉身,立腳就轉。陳愷星聲調撥高了,用得著這樣躲?
喜雲頓了一下,繼續往前。
是我不對。阿愷星幾乎在嚷。喜雲的腳步又頓了一下。
陳愷星說,上次騙你下樓是我不對,對不起已經說過幾次,真這麼小氣?我的意思很明白,你怎麼想的,最少讓我知道吧?
喜雲轉過身,奇怪,她豁然開朗了。挑明了,一切原來很簡單。喜雲微笑了,大大方方地,說,你問得奇怪,我怎麼想,你還不明白?你不是反應遲鈍的人。
至少當麵說清楚,找不到機會和你麵對麵說。陳愷星語氣軟了,懇切了。
說清楚也好。喜雲平靜了,仰起臉,好吧,我聽你說。
陳愷星為難了,四下望望,就在這?總不大方便。找個地方坐下,從容說。
11
沉默打開了,話局也鋪陳起來。陳愷星說,對我,你真那麼反感?陳愷星的目光纏在茶的蒸氣裏,有點蒙,有點飄。聲音也有點飄了,不能考慮一下?
喜雲喝著茶,喝得極用心,用心太過了,茶杯一直堵在唇邊。不能說話,一開口,臉麵就傷了。幸虧有這杯茶,真好,不用開口了,不開口,是保全,也是默認。
陳愷星把目光從水汽中抽出來,浮出一層靦腆,喉結動了一會,目光停在喜雲眉眼上,喜雲,我,真的喜歡你。口渴,渴得冒煙,發啞,好像那幾個字是火,烤幹了喉嚨。他伸手端杯,茶杯空了,手縮回來,桌上桌下地找安放的地方。
喜雲傾了下杯子,也空了,目光垂著,垂在窄窄的杯裏,悶得慌。後來,目光溢出來了,喜雲啪地放下杯子,氣很順暢地呼出來,直接好,這樣能直接回去了,便沒有拖泥帶水。喜雲把目光收拾好,迎上那一片有溫度的目光,真喜歡?如果我要你的命,你給不給?喜雲的目光猛地就硬成一把劍,整個身子也繃出劍的狀態,尖利,散著寒光。
陳愷星眼皮一抽,雙眼抽成兩個固定的形狀,目光也固定成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形狀。
不明白?就是說,我殺了你,肯不肯?喜雲笑了,笑比目光硬,比目光冷,飛出無數的匕首。
陳愷星的目光終於掉出來,摔得四散,他笑了,笑得嗬嗬響,當然,當然,隻要你喜歡。拿刀來。
所有的堅硬的銳利軟了,暗淡了,喜雲像沉進一片灰色的迷霧,陳愷星沒發現。等他再抬臉,他看到喜雲整個人像墜入夢中,飄浮在一團絲狀物裏。
喜雲站起身,扶著桌麵,轉過身,慢慢走了。當時,陳愷星的笑容還來不及消散。後來,陳愷星模模糊糊記得,喜雲扔下一句話,好像嘀咕了一句,無聊,真無聊。再想,又好像是別的,他一次次回想,愈想那句話愈模糊。他真想再問問喜雲,到底說了什麼。可是,他永遠也沒有問到。
陳愷星動彈不得,看喜雲的背影恍恍惚惚地飄。喜雲是個謎,太深,解不開。
喜雲在收拾東西,動作很迅速,也很有條理。姐妹們圍過去,追問,找到別的活了?有更好的?
喜雲搖頭。
喜雲,你可想清楚了,這活雖說辛苦一點,工資還不錯的。再說,現在機繡廠都挺紅火,老板不會輕易讓人走。想再找這樣的工作,難。喜雲笑笑,感激地笑笑。
勸不動,說實際的,你準備去哪?回家?
喜雲停了手,眉眼現出呆相,身子坐得有些無措了。一會,喜雲的目光突然活泛了,投向劉麗,劉麗,我記得你有個堂姐在書店賣書?住書店樓上,你說過,宿舍很寬。你能不能跟堂姐說一聲,我先寄住幾天?喜雲覺得自己就是這一刻開始變的,她臉皮厚了,敢向別人開口了,開得這麼自然。
劉麗為難,很為難,喜雲知道,但喜雲還是懇求了,再開口的時候,她幾乎要看不起自己了。喜雲聽見自己說,劉麗,麻煩了,我不能這樣回家,家裏人會以為我生了事。我一旦搬出去,今晚就找不到地方住。前幾天,我工資都捎回家了,旅館住不起。像流浪漢那樣睡在橋洞下,我不敢。說到最後,喜雲的聲音有了嗚咽。
一定要今晚搬?靜靜的,有人問了一句。
喜雲點頭,點出一臉決絕。
劉麗看住喜雲,那麼小小的個子,沒法和橋洞聯係在一起。劉麗點頭了,咬著嘴唇。然後,劉麗歎口氣,說,我們一起找堂姐,我和她說,好好說說。住一兩夜,應該說得過去。
一隻腳踏出宿舍,喜雲轉過臉,說,謝謝你們,別告訴陳主管我去哪了。如果能的話,這個月的工資幫我領一下。
12
劉麗先進門和堂姐說,喜雲等在門外。喜雲的行李包小小的,提著,提得手有點麻。因為在等,腰背突然很容易酸。喜雲第十次盯住那扇半開的門,沒動。久了,喜雲的站就顯出奇怪來,進進出出的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就專注了,喜雲便忐忐忑忑地換姿勢,換提包的手。後來,她閃進一個角落,側身立著。
門終於開了,走出一個女孩,後麵跟著劉麗。喜雲挪出來,迎上去,怯怯地笑。那個女孩皺皺眉,喜雲知道這是劉麗的堂姐了。她走向一個窄窄的樓梯,一聲不響地。劉麗朝喜雲用力地使眼色,用力地招手。喜雲莫名其妙地整整衣衫,隨在後頭,上了三樓。
劉麗的堂姐開了門,說,兩張床一張我的,一張同事的,你睡沙發椅。別在走廊亂走,讓人看見了,告到經理那去,會趕人,我也吃不了兜著走。
喜雲點頭,哈腰,彎出一種露骨的討好,謝謝,白天我出外找活,就天黑了回來睡一覺,早上很早出門。喜雲的聲音很輕,她感到,聲音再響一點就傳到隔壁去了,經理會咚咚咚地敲門,要把她指出門去。
劉麗看喜雲把行李放在牆角,說,喜雲,你自己注意點,我先回去上班。
喜雲說,我也出去,晚上再來。
劉麗的堂姐跟出來,說,別太早回,我六點才下班,那時才上來開宿舍門。
其實鑰匙先放給喜雲,也挺方便的,但劉麗不敢開這個口,替她點頭。喜雲也點頭陪笑,後麵隨了一串謝謝。劉麗的堂姐鎖了門,下樓了。劉麗和喜雲對視了一下,伸伸舌頭,很歡喜地笑了。
喜雲的行走是毫無目的,隻有走是明確的,身上那點錢經不起折騰,不能搭車。因為沒有目的,街上的行人便成了方向,喜雲隨人流,邁著雙腳。她用心地記,記著拐了幾個彎,朝哪個方向拐。
口幹舌渴,行走者總是這樣,總是停下來四處張望。張望裏,幾個字從熱鬧雜亂的大街裏突現了,“勞動介紹所”,掛在街邊一間小小門麵上。喜雲不渴了,一股甘甜四處湧,爬漫到筋筋絡絡。她是找活的,有了活,就有了吃,有了住,有了留下的資格。
先問學曆,喜雲頭搖得極慚愧,行李包裏的初中畢業證隻證明她的低學曆。於是問起工作經驗,喜雲頭抬起來了,仰起一張很自信的臉,說,在機繡廠幹過。問,幹多久?答話裏自信滿滿,三個多月了。想,能再進機繡廠最好。她沒想到對方會搖頭,三個月?別的沒幹過?喜雲的信心哧地漏了,像被針紮破的汽球。
那人說,這樣吧,目前要找的多是泥水工,清潔工,看你不太適合。先填個表,交手續費,過幾天給你消息。
喜雲手捏住兜裏的錢,那麼簿,那麼燙,但手伸出來時握在手心了。有了工作,一切好辦了,喜雲手心的那點錢就成了種子,讓人安心,讓人期待。
走了一段,喜雲想起沒填地址,電話更不用說了。幾天後消息怎麼給?介紹所那人的誠意大打折扣。喜雲原地轉身,啪啪啪趕了一段,腳就頓住了,一前一後,保持著趕的狀態。地址和電話,她是沒有的。幾天後,自己過來問吧。
13
工作的事有點希望了,喜雲以為萬事大吉了。可是茫然了,接下來幾天怎麼過。書店宿舍白天不能呆,在街上繞?喜雲邊煩惱著邊繞。下午,她買了兩個麵餅,進了公園。呆過一下午,回書店時,覺得公園挺不錯。水龍頭有水,喝不完。找棵樹,把人半隱住,一直坐,沒人理你。麵餅也便宜,進小飯鋪吃一碗麵,能買十來個麵餅。精心算算,兜裏那點錢還能維持一段時間。明天的去處想好了,喜雲走得很歡快。
公園裏坐了兩天,喜雲透透徹徹懂得了那個成語,度日如年。覺得坐了兩年之久的她,再沒法坐下去。喜雲逛遍整個公園,依著樹,看路人,看樹看花看草,想溪裏寨,想家,想機繡,愈看愈沒趣,愈想愈煩悶。坐立不安了,又上街去溜。她發覺,機繡廠的活辛苦,但再苦也不如沒活幹苦,整個人木了麻了,手腳無處安放。
喜雲覺得被世界擠掉了,被日子拋棄了。感覺是如此熟悉,像一直隱於暗處的一團濃黑,猛然間就浮於頭上,兜頭兜腦地罩下來。這團濃黑從久遠的歲月湧動而來。別回,別回。喜雲抱住頭,猛拍,喃喃地喊,不讓自己跌回那團濃黑的來處。
找臨時工的念頭是心底恐慌的時候出現的,要混時間,混碗飯,不讓手停腳停,不讓思緒動。聽李曉萍說過,不少小店有臨時工。比如小飯館,假日忙碌時,會臨時多請人洗碗,洗了碗走人時就能拿現金。
喜雲在一家麵談攤前站住了,這一家生意挺熱鬧的。等麵的人很多,喜雲立在一邊,看見那個老板娘模樣的人收拾了碗筷,放進一個大盆。喜雲揪住褲線,湊上去吱唔了一句,用不用請人,請人洗碗?雙頰紅得要滴血。老板娘沒聽清,燦開一張笑臉,麵湯?炒麵?把她往桌邊讓。喜雲喘了幾口,話重複了一遍。老板娘握著碗,看住喜雲,莫名其妙了一陣,轉身走了。喜雲垂頭縮肩地打轉,像尋找丟失的戒指。
這次冷遇,把喜雲的口凍住了。她守了不少飯攤,總在開口前一刻逃掉。
熬到第四天,喜雲腳下的晨光有了彈性,往“勞動介紹所”彈跳而去。是他,還坐在那張靠椅上,幾天前那個人。喜雲笑著,極想表達她的親切感。她坐下了,滿懷期待,滿懷感激,滿懷幹活的欲望。
什麼工作?喜雲這樣問,是一種熟人式的詢問。
疑惑堆上那個人的眉眼,他半眯起眼,目光在喜雲身上尋找答案。
林喜雲,前幾天填了表,交了錢的。喜雲安坐的身子半抬,是公事公辦的質問了。
那人眼珠轉著,轉出一點恍然的意味,他扒拉桌上一疊表,嘩嘩啦啦地翻。然後,他念,林喜雲。然後,他又點了點頭。喜雲的信心在這個點頭裏又冒芽了。那人說,噢,是這樣,還沒合適的。過幾天再看看。
過幾天是幾顆冰雹,從天而降,打在天靈蓋上,打得喜雲昏頭昏腦,臉上的笑容冰成一層殼。
從“介紹所“出來,喜雲知道,這地方不用再來了。走在街上,她感到了一種剝離,日子把她從日子的身上剝離開了,狠狠扔出去,像甩掉手指上的髒物。喜雲剝離裏突然有了鬥誌,很茫然卻很有力,她得靠自己,追趕日子,重新粘上去。
14
喜雲又逛了,很用心地逛。她特別留意街邊的店麵。
“招聘女店員”,黑字紅底,貼在一家服裝店門邊,發著燦爛的光芒。喜雲撲到字條前,像一頭紮進新日子。喜雲站直,摸摸剪掉了辮子的短發,頭發是服貼的。抹了把臉,相信臉麵在一抹之下精神了。最後,低頭整理衣褲,衣服是普通的,但是整齊的,幹淨的。準備了,莊重地走進服裝店。喜雲沒賣過服裝,下意識覺得賣服裝要點形象。她看出來了,這服裝店店麵大,裝修又新又堂皇,賣的衣服應該屬於劉麗說的,是高檔貨。
售貨員從店裏邊迎來,又高挑又端莊。一眼,隻看了喜雲一眼,那片明媚的笑容就收了。她站住了,等喜雲走過去。目光成了刷子,呼地掃了一下,她的表情就明朗了,冷冰冰明顯地掛在臉上。喜雲不知道,這是她還有她那身衣服應得的待遇。
那個好看的售貨員退了兩步,鼻子哼了一聲,喜雲含含糊聽得出是,隨便看。緊接的一句卻清清楚楚,這些衣服有檔次,價錢高一點。喜雲在高檔麵前羞愧不已,憋出來的那點勇氣淺淡到無痕。售貨員的厭煩很明顯了,喜雲猛記起追趕日子的急迫,暗暗擰了一把大腿,作為對自己的激勵,尖銳的疼痛裏,喜雲咧開嘴,我,我看外麵字條,說要招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