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黃昏 凡常而美好(3 / 3)

喜月背過身,解開辮子,把長發鬆鬆散開。輕厚的黑發披在腰背,因長期編著辮子而微微曲卷,曲卷得很勻。興仔人木了,臉麵木了,目光也木了。他想說,喜月你像海報上的人,鎮上賣的海報,人沒你好看。

喜月笨拙地把頭發攏成一紮,攏得雙手發酸,轉過身問,這樣?

興仔猛回神,看了看,說,再高點,紮在腦後,四邊再梳一梳,橡皮筋紮緊點就成了。喜月感到那束頭發把自己往上提,脖子涼涼的,頭頂沉沉的,她不習慣地晃晃腦袋,看那紮頭發會不會滑散開。興仔遞過蝴蝶結,指點她固定在橡皮筋上麵。

興仔的目光蝴蝶一樣撲扇扇地翻飛,他興奮地歎氣,喜月,我沒看錯,你比誰都有打扮的本。他拉了喜月,走到天井邊水缸前。水缸棕黑,盛了大半缸水,清清楚楚映著天井瓦沿的一根草。喜月往裏一探頭,被自己嚇了一跳,頭發往上一梳,脖子好像長出許多,整個臉都顯出來了,精神了。看不清楚那隻蝴蝶結的顏色,但兩片長長的綢布垂在耳邊,像開得很美的花下麵那兩片托葉,托著小巧的臉,俏得她不敢相認。難怪電影上那些女的都喜歡這樣紮。對著缸裏那個自己,她羞羞地笑了笑。

興仔的極力慫恿下,喜月踮著腳出了少芬老嬸的天井,紮著那隻蝴蝶結,步子又磨蹭又不自然。門口沒人,喜月很慶幸,自家門口那些囡仔都顧著吃蛋、打鬧,沒人回頭注意她,她稍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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溜子就是這時候從巷口拐過來的,提著一籃菜,半低了頭看菜。喜月的手比念頭更快,伸出去一把扯下蝴蝶結。溜子抬起臉看見了她,看見她紮頭發的樣子,沒看見那隻蝴蝶結。

喜月臉一紅,笑有些僵。她手往後伸,在背後把蝴蝶結塞還落下半步的興仔。然後,她迎上前,步子輕快,說,溜子兄,菜都洗了?

溜子含笑看喜月,一會兒說,你頭發這樣紮著好,清清爽爽的。

喜月關垂了頭不說話,接過菜籃進門,溜子隨後跟進去。

拿著那隻蝴蝶結,興仔咬著舌尖,胸口一起一伏地鼓蕩。

那一天,不管興仔找了多少機會,比正比反地說,喜月都不肯再要那隻蝴蝶結。喜月隻一句話,太惹眼,就算拿了也不敢紮出門的。

興仔認定,要不是溜子,蝴蝶結就戴在喜月頭上了。

蝴蝶喜月不要,興仔沒法。興仔總來找喜月,喜月也是沒法的。

喜宇,你大姐在嗎?興仔進門的時候口哨響得很婉轉,問了一句後口哨又接著吹,他心裏藏著好消息。喜宇坐在門檻上,專注於菜葉上一條優美扭動的青蟲,想著這青色的蟲爬在青色的菜葉上,用水彩怎麼畫在紙上,未回過神應興仔的話。興仔越過擇菜的喜宇,往屋裏探頭,喜雲蹲在天井淘米。

喜雲,你阿姐哪?

喜雲頭沒動,後腦勺不耐煩地丟過一句話,去摸田草了,哪像你整日閑著。

喜宇抬起臉,把目光從青蟲收回,放在興仔身上。他吐吐舌頭,誇張地聳聳肩,意思很清楚了,你看,我二姐脾氣就是這樣壞。興仔剛給了他一盒高檔的水彩,他的歡喜還清清楚楚的。那真是盒好水彩,顏色鮮得沒法說,畫出來的東西含了水一樣。他讓了讓身子,對興仔表現出一份殷勤,興仔兄,進屋坐,日頭這樣辣,我大姐要回了。

興仔晃著頭,搖出滿頭滿臉的遺憾,不坐了,也沒什麼事。今天星期天,過來走走。

昨天,興仔也來找過喜月。他有最新消息要分享,那個消息像興奮的豬仔,在他身子內竄,弄得他無法安坐。消息從阿爸那裏來的,阿爸又從鄉幹部嘴裏得到的,保證了新鮮度也保證了純正度。這份珍貴,除了喜月,給誰興仔都舍不得。

鄉裏準備在坡子山後那一片田地開出一個新寨場,做溪裏寨的新址。興仔家將率先在新寨占有一席之地。阿舅和阿爸目光拋得遠,念頭也浮得很高了,地未買,話題已經燃燒到建新屋子的具體事上。阿舅出麵,到時新屋建得不氣派不單丟了阿爸的臉麵,阿舅的臉麵也不光亮。

興仔知道這件事時,腦裏突然浮出喜月的麵容,就像端起飯碗必提起筷子那麼自然,好像這事和喜月有關係,莫大的關係。

其實,聽到這事,喜月會不會真替他歡喜,興仔沒底。

其實,建房的事阿舅前兩年就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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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阿舅的意思是,讓阿爸去鎮上建屋,說不定能弄個鋪麵。阿爸不肯。那時候,未滿十六歲的興仔暗暗笑,阿爸不會去鎮子的,這點他清清楚楚,可阿舅就是想不通。說白了,建到鎮上,是回阿媽的娘家,加上由阿舅出麵建房,阿爸不是成了明明白白的倒插門?

興仔懂,但興仔不說,隻是暗暗歡喜此事不成。他也不願去鎮上。不是不喜歡鎮子,鎮子熱鬧多了,再者人住到那,就能說是鎮上的人了。鎮上的人,好聽。但當鎮上的人要離開溪裏。喜月還住在溪裏寨,和鎮子離這麼遠。不用兩三年,他和喜月就成了兩個圈子的人,溜子倒天天和她粘著了。

現在,新屋建在新寨就不一樣,和老寨近,見喜月是抬腳的事。興仔的算盤打得很完滿,向喜月家走去時,腳步也邁得格外完滿。他還沒法想到,其實沒有真正完滿的事。

他昨天沒見到喜月,他的完滿缺了一角。

對缺掉的這一角,興仔耿耿於懷,今天一放學就想再找到喜月。可喜雲說,喜月去摸田草了。興仔準備去田裏找她,現在。興仔幾乎等不及了,他一路想著怎麼把話說得完滿一些,讓這個消息發揮出最好的效果。他幾乎能想象到喜月清俏又燦爛的笑容了。

已經來到寨外,走過喜月家朝外的那麵牆,興仔的腳步撲地絆了一下,好像鞋子突然缺角了。灰色的頹喪把他的下巴往下拉,興仔覺得沒法在喜月麵前開口了,建新屋的事最好提也別提。

喜月家的屋子在寨子最邊一角,向著寨外這一麵外牆裂了道縫,兩指粗,從左屋簷直貫右牆根,斜斜的曲曲繞繞的,像爬了條巨大的蜈蚣。因了這道裂縫,牆用一根長方石柱撐著。興仔的印象裏,從小時候他和喜月他們整日耍在一起,這根石柱就撐在這了。他無數次經過這,無數次視而不見,今天這石柱突然在日光下閃成一把刀,閃閃爍爍,又刺人眼又讓人心寒。

建房的事飄飛一個氣泡,在日光下啪地散了。興仔步子仍往前邁著,機械而茫然。

遠遠的,有兩個人影,從路的遠處走來。

是喜月,戴著草帽,草帽扣得有點低,遠遠地看不見臉麵。但興仔知道是喜月,他相信,世上有一種味道就叫喜月,興仔更相信,多遠也好,他也聞得到這種叫喜月的味。

還有溜子,也戴著草帽。興仔腦門嗡地一聲,額角那片日光啪地炸開。

喜月和溜子,走著,肩並肩。他們走得那麼緩,談著什麼呢。他們走得那麼安靜,周圍的一切好像都退得遠遠的。他們走得那麼入神,興仔站在這裏,半天了,他們都沒有看到。

興仔想張口,高聲地喚,把那份緩淡和安靜拍個四散。興仔張了口,但沒有喚,他突然沒了信心。他們間的那份緩淡和安靜像是有韌性,有彈性的,興仔沒信心地拍散。

興仔退了幾步,靠在路邊一叢竹子邊。他拍住頭,後悔開始繞心繞肺地絞動。當初要是堅持一下,退了學,現在那樣一起走著的,也許還有他興仔一個。最後悔的是,自己當時突然冒起的一個主意。

15

上高中的溜子和上初中的喜月同時退學。興仔立即也想退學。因為退學的事,和家裏鬧了一陣。興仔的主意就是那時冒出來的,當時,他的手掌啪地落在大腿上,人彈直了,阿爸,阿媽,我可以不退學,不過,你們幫我辦件事。

不退學,這三個字像降火的清涼茶,再旺一股氣慢慢往下順,嘴裏罵,小子,算計起你阿爸了,什麼天大的事,得用這種辦法來說。

關於溜子的。

溜子?

夏生叔走了,溜子就剩一個人,靠種田種瓜,哪有出頭的日子?現在,他家裏沒什麼掛牽,你讓阿舅幫個忙,在城裏給他找個活。什麼活都比窩那老屋裏強,跟我一樣大的人,什麼時候才是頭?

煙嗆了,再旺咳成一串,身子一跳一跳地,咳裏帶著笑,難得難得。難得想得到這層,不虧了你們從小一起耍大的。這事你跟你阿媽說才是,你阿舅麵前,你阿媽的話比我重。這事想來不難,壯壯實實一個後生,又算是念過一段高中的,幫這樣的人找活應該不難。

少君在一邊點頭,點了滿頭滿臉的笑。

興仔頰邊發燙,躲閃著阿爸的誇獎和阿媽的笑,天知道是為什麼?他是從小和溜子耍到大的,他真這樣想過嗎?興仔不敢深想。沒想到事情這麼順利,他站起身,說,我就和溜子說去。

興仔急衝衝出門的背影那麼寬那麼高,少君探長了脖子,把那背影直看出巷口。縮裏脖子時,酸的卻是眼角,她揉住眼角說,興仔大了。

再旺搖搖頭笑,女人,動不動揉眼睛。他沒想到,自己一開口,聲音也變得怪怪的,忙含住煙,深深往肺裏吸。

興仔算好了,正是午飯時間,溜子該下田回家了。

很準,興仔立在門檻邊時,溜子在天井洗腳麵上的泥。

聽見腳步,溜子抬起臉。興仔看見他汗濕的頭發一縷一縷的,粘在額角。溜子讓興仔先進屋坐。興仔不動,立住腳盯著溜子,然後把遺憾放在搖晃的頭和婉轉的歎息裏。興仔說,溜子,你的書卷氣全被泥土氣蓋掉了,才退學幾天哪?我敢說不用一個月,你就是地地道道的農民了。溜子彎著腰,手依然搓腳,搓得極他細,隻偏過頭抬起臉,笑,書卷氣看得出來?真有書卷氣的,蓋得掉?再說,泥土氣好啊,實在。農民怎麼了,你敢說自己不是農民?不是你那農民阿爸阿媽養的你?這麼快就忘了本?

興仔想,溜子平日話不少,單單碰了他話就多,有時還尖酸,真有點夏生叔的影子了。

興仔和喜月說過這想法。

喜月說,總是興仔兄先激的溜子兄,除了你,溜子對哪個說話尖了?

興仔的笑從鼻孔出來,冷,短。興仔說,別,大道理一堆一堆,是個人誰不想往前走?要是有更好的路,你去問問我阿爸阿媽,不一把扔掉鋤頭才怪。

溜子不答,洗腳。

興仔拍拍手,好了,說正經的,現在就有個讓你不當農民的機會——別洗你那腳了,夠幹淨了,話能不能好好聽?

溜子直起腰,跺腳上的水珠,攤開雙手,笑,不當農民?你養我?

養你!能養你我興仔就走出來了,也不用傻坐在學校裏咬筆頭。提到自己,興仔的無可奈何又冒了一身,直接說吧,我阿媽答應了,讓我阿舅幫你找個活。在城裏找,你不用再下田了。興仔的頭隨話一節節仰上去,因此,溜子突然斂了笑的眉眼他沒看到。

但溜子失去笑意的聲音他聽到了,生硬,含著怒。溜子說,我什麼時候托你辦這事?興仔,哪個說我想進城做工?

16

興仔頭回到正位,和溜子緊繃繃的目光對上了。興仔稍稍愣了下,口氣是半帶著教訓的,溜子,這樣的好事隻能碰,不是想托就托得到的。你一個人,能進城做工最好,到手直接就是現金。你隻顧自己一個,存下多少全算自己的。走出去,不單是幹活,更是指望以後還能有什麼發展,這麼一拐,路是不一樣的。說到最後,興仔有豪情萬丈樣子,也有苦口婆心的味了。

不當農民,進城當民工就是進步?溜子甩手上的水珠,語氣沒有半點好轉的跡象,你對少君嬸說多謝了,我不進城,從未想過。

這樣的機會你放手?興仔的驚訝不知怎麼表示,一時無措,表情反而有點木,你打算怎麼辦?

打算?

以後怎麼過日子?

就這樣過。

用什麼活?興仔攤開雙手,把溜子破舊的屋子劃了一圈。

種冬瓜。我早隨阿爸做慣了,總不會餓死。溜子的笑意總算回到臉上。

一輩子種冬瓜?難以置信,興仔的臉麵扭成說不清的一團,溜子和他是同齡人,怎麼會這樣不思進取。竟想當農民,一輩子當農民。

一輩子,現在不敢隨便說。反正目前是這樣決定的。溜子抓一條破布擦手,一臉的安靜。再說,種冬瓜隻是維持生活,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最後這句話,溜子隻在心裏默默念。

從溜子家出來,興仔的頹然清楚地從腳步,從低埋的頭,從鬆弛的腰身滲出來,爬蔓全身。他撫著凹凸不平,長滿灰黑幹苔蘚的牆壁,小心地整理自己的思緒,就算自己真跟著喜月和溜子退學了,又怎麼樣?像溜子那樣,隨阿爸下地種菜?思緒走到這,他就像撞上一塊冰,皮膚上起了陣寒顫,在寒顫中腦子反而清楚了。腳下,巷子高高低低。兩邊,屋牆破敗。逃避的欲望從未如此強烈過。興仔立住了,渾身抖顫,止也止不住,他感覺血在四肢和頭麵奔湧,推著湧著,有一種叫誌向的東西出現了,一點點清晰、具體。就算不能像阿舅那樣光彩,最少要靠近他,才算真是生活了。興仔驚奇地發現,這種東西其實早就深埋於心底,不知為什麼,今天才冒芽長葉般出現。興仔不邁腳了,就那麼定著,靜靜感覺體內那種生長、結果的驚奇。

喜月的影子就是在這時候出現的,清清楚楚擋在那片生長著的枝葉和果子麵前,興仔張大嘴巴,慌亂極了。再回神,所有的東西全迷成一團,包括剛長出的枝葉、果子,包括喜月……

現在,看喜月和溜子走著,肩並肩,緩淡而安靜。興仔好像明白,溜子為什麼不離開了。

那時的興仔還不知道,後來,喜月也不離開,像溜子一樣,放掉了那麼好的機會。

興仔就想,溜子不離開,喜月也不離開。念頭轉到這,他的腦筋就卡死了。

17

後來是少君的服裝店生意大好的時候。

生意好了,少君一個人就忙不過。要看攤子要收錢要介紹要找各種碼數的衣服。有好幾次,店裏的人一多,她招呼不了客人的詢問,記不起誰付了錢誰要什麼碼的上衣。回家就和再旺嘮叨,店裏沒個人幫忙不行,現在曼婷也不專門送貨了,隻托運。貨一來,我就得跑去車站。人一走開,店門就得關,對店裏試衣的客人不禮貌,很麻煩。

再旺說,和我嘮叨也沒用,菜園裏的活夠我忙的了。再說,我一大男人往女裝店一站,隻有一個用處,嚇走人。

誰讓你看店?少明說的,我要的是辦法。少君吞下半杯水,撫住脖,喉嚨一直發燙,這活看起來輕,整日動嗓子,動腦子,還要動眼珠,是出暗力的活,累在身子內的。

簡單,找一個人幫忙。興仔插嘴。

再旺的臉刷地掛下去,又有你的事。我們不懂得要找人?人一找就著?要找就得找像你這麼大的女仔,沒個家事拖累。寨裏像你這樣大的女仔除了幾個念著書,其它的早都出門找活了,短時間內那麼容易找的?

少君說,你進裏屋看書,別什麼事都插手插腳。

阿爸,你別急,我也不是自己要去看店。我是想起老寨就有一個現成的人選。興仔試探著說,然後住了口。

誰?再旺和少君的聲音合成一個。

其實,我一直在服裝店走動,這事早就在想了,難得阿爸阿媽先提出來。

哪個?少君立起身,你再耍嘴皮!

喜月。她沒念書,也沒出門。她家的活喜雲和喜宇都能幹了,她家也缺錢,不是最合適?

笑意像翻湧的雲堆到再旺額角,他扔掉煙頭,收回的手摑了興仔腦後勺一把,這小子,腦子是比我活泛。再旺說著,也立起了身。

少君的臉也有雲在翻湧,陰色的,語氣刺一樣,父子同一塊柴劈的,倒都挺會為別人著想。

再旺坐下,燃起一支煙,一口一口地抽。

興仔轉向阿媽,這事還得阿媽點頭,他知道。他說,喜月家現在這樣,除了穀子就是蕃薯,最多是那頭母豬了,喜雲和喜宇的學費都成問題。讓喜月去,阿媽開出工資,也算幫了人家,名正言順。再說,喜月是能把衣服穿出味的人,服裝店裏的衣服一上她身,我保證,定會賣得你手軟。

靜默,很空很重的靜默。

請別人也是請。興仔的緊張很明顯地掛在臉麵上,他感到,自己說太多了,還是加了一句,忍都忍不住的,補救一般。

靜默,尷尬的靜默。

少君歎氣了,不為人察覺地。她說,興仔,這事你去說。如果喜月願意,過兩天就跟我上鎮子。

我就去。

18

喜月,好消息。興仔的聲音跳進天井,像聲音的尾巴,人影才隨著聲音進門。

喜月彎腰拌著鍋裏的豬菜,臉偏了偏,沒答話。興仔喜歡用這句話打開話題,喜月習慣了。

興仔大步進屋,高聲問,秋柳嫂,吃飯未?卻朝喜月轉過身,好消息,不想知道?

你說,我邊忙著。喜月沒抬頭,語氣淺淡。

這些重活你再不用幹了——秋柳嫂,田少種一點吧,你種不動了,一年下來又隻打那點穀子,隻夠塞幾張嘴。現在,有人打一天工能買上幾十斤穀子。

喜月抬起頭,興仔兄,有事你就說。

是這樣的,我阿媽的服裝店生意好,她一個人忙不了,想請個幫手,想來想去喜月最合適。那活不沾泥不碰水,保證工資不比在鎮上毛巾廠做工的少。明天你早點吃飯,我上學順便帶你過去。以後,阿媽說她用自行車能帶你。或者你學一學,帶她也好。

你和少君嬸說多謝,這個忙我怕是幫不上。喜月蓋上鍋蓋,拿抹布擦著手,話是想也沒想就應的。

興仔舌尖咬住了,他看著喜月走來走去地忙,臉色平平的,那句話也是平平的。他想,喜月是說錯了話吧,很快會改口的。

秋柳開口了,興仔,你阿媽讓喜月去的?

興仔點頭,他知道點頭沒錯。從小到大,秋柳嫂都這樣,阿媽送來的東西她一般會收,阿媽讓幫忙的事她一般會幫,阿媽說的事她一般會點頭。提到阿爸就不行了,一提阿爸,秋柳嫂就搖頭,隻是搖頭,不聽內容,也不答話。他想,秋柳嫂是個老傳統,重女輕男的。

秋柳把眼睛轉向喜月,說,那你去,有點工資,喜雲和喜宇的學費或者能寬鬆點。不能再拖著你阿舅了。還能和少君嬸學點東西。

阿媽,我不去。喜月在桌邊坐下,話是對阿媽說的,臉朝向興仔,這圈豬仔不全賣,我留下兩隻養肥豬。田少種,我多種蕃薯就是。家裏活這麼多,喜雲和喜宇還在念書,阿媽身子也沒好,我走不開。要打工,過兩年再說——興仔兄,你和少君嬸說一聲,家裏確實走不開,對不住了。

喜月,田種得少,活就少許多。家裏不就是雞和豬?喜雲也不是沒幹過,你不是邊幹活邊念書走過來的?就算你到鎮上幫忙,早晚還是在家的。我阿爸一個人在家種著菜養著魚都忙得了。就是真有什麼大事,我阿爸也會來搭把手。

喜月搖頭。

興仔不明白,現在的喜月,怎麼說不通的。從小到大,喜月一直是最懂事,最聽話的那一個。

興仔看住秋柳嫂,意思是她能開口。興仔相信,秋柳嫂堅持的話,喜月是會聽的。但秋柳嫂隻是坐著,目光有點散,很漠然,好像這事和她關係不大,可有可無的。剛才那幾句話她說出去了,也就盡了心,沒必要再說什麼了。

不單是秋柳嫂,喜月也愈來愈怪了,不知什麼時候起,她的念頭會朝哪個方向去,他再沒有一點底。明明是好事,誰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她張嘴就推掉了,就像溜子——溜子!興仔一個激淩,溜子和喜月事先約好了,約好留在寨裏,約好去田裏幹活?他們從小就這樣,什麼事都約著,落下他一個人。這個念頭再轉不開,這個念頭碎成千片萬片,在興仔腦殼裏嗡嗡碰撞喧鬧。

19

走出喜月家,興仔繞老寨兜了幾圈都沒轉出寨門。好笑,好笑,自己搬出老寨,留下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