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我養我的故鄉,在關中農村。古時候這裏是周秦漢唐等十多個王朝京畿之地,民富國強。皇帝在這塊土地上坐了一千多年,可想而知這裏曾經是何等輝煌。或許正是緣於這古老,這輝煌,養就了這裏的人們特別眷戀故土。走出家門那是出於各種無奈,混得好賴老了總是要回家。
這“德行”不管被外地人看作是有幸還是不幸,還是塑造了自己。活到如今,已是半老不老便動輒生出一絲淡涼,思想著這幾十年的辛辛苦苦,坎坎坷坷,沉浮無定,也應有個落腳的去處。於是前幾年由妻回老家操持月餘,蓋幾間瓦房,圈一座小院,成就了現在屬於我的鄉間小屋。
這鄉間小屋,坐落在關中平原深處,這裏一馬平川。屋前百十米有一條大道,東去西安,西接蘭州。屋後一道嶺,屬渭北梁山一脈,雖呈“嶺”狀,卻以山名,曰“雞冠山”。左鄰右舍,周圍是望不到頭的果樹和莊稼。
這間小屋,雖然建的還晚,卻全然是關中農村的傳統風格:五間瓦房,是那種平房用瓦做成屋頂的樣式。一間房子裏盤了土炕,靠炕頭擺放著我與妻結婚時農村用的那種板櫃,兩把藤椅,這便是我與妻的臥室。中間一間是客廳,上方供奉父母遺像。每每回家,都要上些果品之類的獻食,點一炷香,紀念兩位老人家。其餘幾間供子女們回來住。這幾間房屋坐北向南,所謂上房。然後左井右廚前大門,便是一個完整的家舍。這廚房裏,也是土得有趣:兩口尺八鐵鍋,一隻二尺五寸大的風箱,五頁獨梨木案板,四尺紅棗木擀麵杖,還有一口水缸足盛六桶水。
靠院子的東牆挖一口水井,五六丈深便見水,磚砌井樁,鐵軸轆轤,吃水時井繩上係一水桶,一圈一圈放下去,聽得“咕咚”一聲,稍停片刻,待水盛滿,再一輪一輪絞上來,井水清涼清涼,沁人肺腑。井台下栽了兩棵龍爪槐,交臂纏繞,竟成一涼棚。
我喜歡這不大不小的院落,絞盡腦汁想弄出些“詩情畫意”來。院子裏全栽上花草樹木:斑竹、玉蘭、紫薇、月季,還有石榴、杏樹、桃、椿、槐、柿等等,心裏念叨著諸如什麼“二龍戲珠”、“歲寒三友”、“前椿後槐”、“滿院春光”之類。剛栽時雖不成景,卻也到處顯綠,生氣盎然,感覺不錯。待到幾年後個個長大,竟一片亂麻,毫無秩序。鄰人雖是農民,進門也隻是稱讚花多花紅,絕口不談主人有何意境。友人看罷竟挖苦說:“隻可惜這塊國土了!”於是我便忍疼割愛,刪繁就簡,東挖一棵送鄰居,西挖一窩給親友。待到來年春發一看,空間是有了,還是沒景。自知缺乏藝術細胞,便敦促兒子回家整治,兒子是現代設計係研究生,想必能改造出一點情趣,但這小子蹲在院子裏看了半天,隻是苦笑,並不實行。看來是我的底稿太差,無法修改,隻好亂則亂矣,由它去吧!
城裏的朋友你可知道,這鄉間小屋可真是個好去處!這裏沒有高樓林立,馬路縱橫;沒有熙熙攘攘,車水馬龍;沒有燈紅酒綠,徹夜笙歌。或許也沒有大城市籠子般的家給予的溫暖,但是這裏有廣闊的田野,有一望無際的千層麥浪,有沁人肺腑的清新空氣,有朵朵白雲藍藍的天,有月色皎潔、繁星閃爍、靜若處子的夜。
夏日,酷暑難耐。每到周末節假,暫時擺脫公務的煩擾,逃離這悶熱的喘不過氣來的大都市,偕妻拎孫,回到這鄉間小屋。坐在院子裏樹蔭下的石凳上,脫去那一身的“周正”,袒胸露背,挽褲赤腳,端一碗妻擀的漿水細麵條,那感覺簡直神仙了!到了晚上,晴空萬裏,涼風習習,端個小凳,拉張草席,坐在門外打麥場上,和兒時的朋友聊天,說封神,道三國,念叨三皇五帝,“遍走”天南海北,想到哪兒說到哪兒,瞌睡了,草席上一躺,一覺天明,起身下地幹活。要是在春天,這鄉間可是滿世界的蘋果花,油菜花。推門進院,花香撲鼻而來,真會把人弄醉的。冬天,我還沒有住過小屋,但肯定會另有一番情趣。若是碰上大雪紛飛時,土炕燒熱,煨上火爐,再邀幾個孩提好友,下棋打麻將,喝茶看雪聊天。去年呀呀學語的孫兒就纏著回家堆雪人,卻使我憶起兒時在故鄉趁下雪用篩子扣麻雀的趣事。我在心裏盤算,一定要在鄉間小屋過回大年,重拾起孩童時代的無限樂趣。
著名文學大師林語堂先生曾經說過,他最理想的生活是同時能有間鄉間小宅。我愧不能入文學殿堂,卻慶幸有了這鄉間小屋。
right2001年6月15日發表於《陝西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