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黑鳳挨門排戶,把西頭各戶社員烘烤糧食的工作,檢查了一遍,看到這兒的烘烤工作進度很快,質量也很好,找不出啥毛病,心裏十分高興。現在隻剩下王大嬸一家了。怎麼辦,去不去?碰到芒芒又怎麼說?這時,她正走在高廟台對麵的空場上。昨天夜裏,那件可笑而又有趣的事情,就是在這兒發生的。被砸壞的場地上,還留著斧頭、钁頭、車輪和牲口蹄窩的印痕,碎屑的柴片縱橫狼藉,還不曾清掃,剩餘的廢木料,依舊橫七豎八地堆在場角。昨天夜晚的情景又浮現在她的心頭:廣闊而墨藍的天空,靜靜的月亮,明星,遊雲,三福老爹翹起的小胡子,陌生的姑娘,揩不退的汗水,亮閃閃的斧子,飛濺的柴片,濕土層,消失在茫茫夜色裏的沉重的膠輪車,車轅下一閃一閃的風雨燈……她抬起頭來,看看太陽在天空的位置,望望牆垣小樹的影子,估摸著時間還不到十點,算一算換朝大叔上路的時辰,這陣兒早該到達鋼鐵工地了。黑鳳心裏充滿了幸福的自豪和歡樂。她仿佛看見劈柴在土高爐裏熊熊燃燒,發出嗶嗶剝剝的美妙的音響。啥為難客人啊,難得的婚事啊,不滿意見啊,又都顯得無所謂了。
也許由於她的思想,她對隊裏工作上的各種意見和看法,隻有和芒芒、葫蘆、庚寅等一般年輕人談才覺得特別能談得來吧,她決定去找芒芒。
芒芒家離開高廟台沒有多遠。穿過廣場,向南拐進一條小巷子,小巷深處,頂南頭一家,土院牆,一個小土門,兩扇用小木塊鑲嵌修補過的破舊的門半掩著,這就是七年前去朝鮮打過仗的芒芒的家了。在這毫不引人注意的貧寒人家的小土門上,懸掛著一塊多年前釘上去的光榮軍屬牌,黑鳳每一次望著它,都情不自禁地要生出許多幻想,一幕一幕驚心動魄的戰鬥的場景,在她那女孩兒家的極少向人顯示的心頭展開。她還記得,當年全鄉人民代表和全村男女,在嗩呐鑼鼓聲中簇擁著到這兒來送牌的熱鬧景象,而那時也剛剛傳來芒芒在朝鮮前線立下頭功的報喜的消息。如今,這一切,都似乎相距那麼近,又仿佛離得那麼遠,可是那塊牌上的朱紅色字跡,依舊那般鮮亮,仿佛永遠不會被風雨剝蝕,永遠不會被塵埃掩蓋,也永遠不會褪色似的。
穿過半掩的小門,淺淺的門洞,黑鳳看到,一股洶湧的乳白色柴煙,正不斷地從矮矮的屋頂煙囪中湧流出來。院子裏靜悄悄的沒有任何聲息,既不見芒芒,也不見那位一天到晚走動不停的老媽媽。黑鳳把著門環,輕輕打了聲招呼:“大嬸在家麼?”
“誰?”大嬸輕輕地回問,仿佛生怕驚動了什麼人似的。
“是我呀,大嬸!”黑鳳輕輕推門走進院子裏。
這是一個不大寬敞的院落,靠西牆隻有三間廈房,隔成兩大間,芒芒和他老媽就住在這兒。院裏有幾株高高矮矮的棗樹,滿樹紅棗,已經黑裏透紅。王大嬸正坐在陽光和煦的屋簷下,戴著一副老花鏡補衣服,不遠處,放一個大瓷盆,盆裏一汪清水,映著藍天、白雲、樹影,一堆將洗的衣服還堆在盆邊。大嬸初見黑鳳,不免有點驚疑不定,她停下手裏的活計,睜大了年老昏花的四周布滿皺紋的眼睛,警惕地望著黑鳳。她或許把黑鳳的來訪,誤做來給她貼什麼蝸牛吧!當她看見黑鳳手裏隻有一張嶄新的鐵鍁,特別是黑鳳那副笑眯眯逗人喜愛的樣兒,才似乎漸漸放了心。
“有啥事嗎,黑鳳?”老嬸和悅地怯生生地問道。
“我來看看你烘包穀烘得怎樣了。”黑鳳說。
“對,我領你看!”老嬸急忙放下活計,打算站起來。
黑鳳攔住老嬸道:“你不要動,嬸!我自己去看看就是。”
老婦人抱歉地笑笑,坐下來,指指小房門說:“對,我就不起來了,你自個檢查吧!”
黑鳳放下鐵鍁,走進小房,這是老嬸的住房兼廚房,屋裏鍋盆碗筷收拾得十分整潔,糧食口袋也堆放得有條不紊,使窄小的房間,依然保持著一種寬敞的感覺。黑鳳摸摸炕角,感到溫度合適而又勻稱,攤在炕上的包穀粒,均勻整潔,處處顯示出老嬸的細心勤快來。黑鳳很滿意地走出房來,對王大嬸說:“嬸!你烘得好!”
老嬸指一指隔壁的房子,說:“這邊屋裏也有,你去看看吧!”黑鳳向那邊屋門望去,門邊放著一輛自行車,車帶,瓦圈,後輪的遮泥板上,沾滿了汙泥;一陣陣均勻沉著的鼾聲,從房裏傳出來。黑鳳走到門口,不好意思進去,她遲疑了片刻,接著說:“用不著看了。你老人家對社裏的活,總是這麼經心的!”
“我老啦,拿不起重活來了,這麼些輕活,還能不經心做嗎!”老嬸說:“坐會兒吧,鳳娃……芒芒剛才還說要去找你。”
黑鳳道:“我聽春蘭說他回來了,不知有沒有什麼事?”
“要不要我把他喊醒?”老嬸問。
黑鳳聽著那深重的鼾聲,沉吟了一下,說:“讓他睡吧!這陣兒把大炮支到他耳朵邊,恐怕也把他轟不醒呢!”
大嬸很驚奇而又很滿意地望著黑鳳,笑道:“你今天可和往常不一樣,發善心啦!”
黑鳳道:“看大嬸說的,好像我真不通人情似的。”
“可你也為的是眾人的事啊!”大嬸說到這兒,壓低聲音又接著笑道:“剛才,你一進門,倒嚇了我一大跳……我當你是給我貼啥來啦。”
黑鳳笑著說:“我要真給你門上貼張大蝸牛呀,芒芒這陣兒可別想睡得這麼香啦……他還不知道吧?”
“咋不知道!”大嬸說:“他路上碰到換朝,什麼全知道了。一回來就問我:‘媽,咋不見給咱拴的牛呢,莫非你偷著揭啦?’我說:‘你莫聽人胡說,沒那麼回事。’”大嬸說著望住黑鳳,看黑鳳什麼反應。
黑鳳笑著,說道:“本來就是春蘭和大嬸耍笑嘛!”
大嬸這才放心地笑道:“這回可把大嬸耍笑得重啦,害得大嬸一夜都沒睡著。”
“大嬸就是膽小!”黑鳳笑著說。
雷樣的鼾聲陣陣傳來,黑鳳猶豫起來了,不知該告辭還是該留在這兒等候著。誰又知道芒芒會睡到幾時呢。她知道芒芒這個幹勁十足的人,決不會毫無原由地就在大白天睡大覺,一定是在鋼鐵工地上日夜忙碌,把多少天的瞌睡積攢下來了。她覺得自己不能閑坐在這兒等他睡醒。這太不合她的性格了。可是她又沒有告辭,她瞧著王大嬸做針線。她很同情大嬸,這麼大年紀,還得給兒子經營吃喝穿戴的事兒。“嬸!你還能瞅見針腳嗎?”
“唉,有啥法?我老啦,瞎做哩!”大嬸歎息道:“不做上幾針,你看這爛得能穿嗎?”
黑鳳是個隨時隨地都想幫別人做事的姑娘,幫王大嬸做事,更是理所當然的了。她下決心留下來,便在大嬸對麵坐了,對大嬸說道:“讓我幫你做做,大嬸!”
大嬸道:“啊,你整天那麼忙的,歇會兒吧!”
“做針線也是歇啊。”黑鳳笑著說:“大嬸是嫌我針線不好,不敢讓我做吧?”
“喲!可不要這麼說。”大嬸說:“隻要能胡鬼得穿上,還說啥好不好哩!”
“那就給我吧!”黑鳳接過大嬸手裏的活計。這是一件男人穿的黑市布夾襖,肩頭和背上磨開了兩個洞,大嬸正在給破洞上打補丁。
大嬸滿心歡喜地說:“不管咋個,補住就行啦,你不要太費事做得那麼細。”
黑鳳道:“要我細我也細不來!”
“那麼,我就去翻攪炕上的糧食去啦。”大嬸說著站起來,走進小房去。黑鳳低頭做起針線來。雖然說,她自己的襪底破了還是媽媽給她補,但她畢竟是個閨女,而且是個鄉下閨女,打個補丁是不會有太大的困難的。公道一點說,黑鳳也還是個心靈手巧的巧姑娘呢。她不惟縫縫洗洗的活兒擋不住手,就是繡個枕頭、荷包什麼的,也常常獨出心裁,引起一般青年的驚訝和羨慕呢。黑鳳一邊飛針舞線,一邊觸景生情,不由得想到這一家人來,特別是這位和善的老嬸。她已老眼昏花,可是她如果不摸針線,那麼大的小夥子,就隻好光脊梁,打赤腳了。她又想到芒芒,到現在竟然沒問到個媳婦。他初複員回來那陣,也不過二十二三歲,年齡相近的姑娘,那時候還少嗎?村裏人都說,是芒芒自己把自己的婚事耽誤了。怎麼耽誤了呢?
原來,在鄉村,幾千年來的買賣婚姻惡習,還沒有被完全打倒。隻有那些受過教育、文化程度較高、而又敢於和家庭鬥爭的姑娘,才能擺脫舊婚姻製度的枷鎖,自由地找自己的意中人。這些姑娘的眼頭都是很高的,心中充滿了浪漫的幻想,她們那多情的眼睛,是不大在田野和土屋裏流盼的。芒芒原隻有初小文化程度,幾年來,曾數次被這些姑娘取笑過。黑鳳還記得,四年前,她那時還是個小姑娘,也夾在那些大姐姐們中間,說過些俏皮話,譏笑過芒芒,芒芒也因而長期以來對這種姑娘抱有極大的反感,甚至是仇視。至於文化程度較低而由父母包辦其婚姻的姑娘,仍然是變相的買賣,明裏說不要錢財,實際上,卻要什麼“照顧費”、“油鹽錢”,又要什麼自行車、縫紉機,甚至要手表,折算起來,沒有幾百元,就娶不到個媳婦。芒芒初複員回來那時,帶了一點複員安置費,親戚鄰舍勸他拿那筆錢結一門親事,可是芒芒不幹。他也是一腦子的建設社會主義的理想,不顧親戚勸阻,把那筆錢全部交給了農業合作社,作了生產底墊。結果,幾戶打算把女兒許配給他的人家,不免惋惜地搖搖頭,一麵不無譏諷地讚揚他積極,思想進步,覺悟高,一麵遠遠地躲開了他,禁止女兒同他接近,說他是個大傻瓜,是個“不牢靠的女婿”。想到這兒,黑鳳免不了又憎惡起這一類舊習俗來,憎惡那些把親生女兒不當人看,隻圖靠賣女兒發財的父母,又憎惡那些甘心把自己當作商品,聽憑父母買賣而不反抗的姑娘們。就這一點看來,李月豔還算個好姑娘,她已中學畢業,卻願意找芒芒作愛人,這是很不容易的。應該盡一切努力,促成這門親事才好。
“喲!這女子的針線不錯嘛!”大嬸打斷了黑鳳的思想,驚異地說:“怎麼村裏人還說你啥也不會做哩!”
黑鳳笑道:“我就是不會做呀,大嬸……不過,我倒不犯愁,這些活,日後有縫紉組哩!”
“你做得不賴!”大嬸仔細看著黑鳳補好的衣服,誠懇地說。
“大嬸,你這麼誇我,大概是想叫我常來給你做哩……算了,針線我不行,洗洗衣服倒還可以。你這些衣服是要洗的吧?”
黑鳳做完針線,又幫大嬸洗了一陣衣服。這些衣服全是芒芒剛剛脫下來的。不多一會兒,芒芒也醒了。(也許是大嬸見黑鳳等得久了,狠著心把他叫醒的吧。)黑鳳把洗好的衣服一件一件細心地晾在繩上,又細細地抻一抻,拍一拍,讓有皺褶的地方變得平展;她不曾發覺芒芒早已站在房裏,通過房門,望著她多時了,直到她晾好衣服,一轉過身來,忽然瞧見芒芒那雙正在望著她的眼睛,雖然她平素無論對什麼人都那般無拘無束,這時卻也免不了露出幾分女孩兒家的羞澀。她不由自主地把眼睛轉向別處,片刻間才又昂起頭來,望望芒芒,一如既往說道:“你可真能睡啊!”
芒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是個普普通通的青年,看外表,甚至可以說還有幾分土氣。他有著渭北高原人的那種高大魁偉的身軀、深棕色的方臉盤、方下巴、秤錘似的鼻子,雙眉之間微微隆起,他那又粗又黑的脖子,黑裏透藍,像在烈火裏煆過的鋼錠;他的厚厚的嘴唇常常緊閉著,關住他那不夠靈便的舌頭;他的目光沉著,安靜,大膽,又帶著幾分固執;近兩年來,他總是皺著眉頭看姑娘的,(就像關老爺廟裏那位永遠皺著眉頭看香客的紅臉大漢一樣。)隻是在黑鳳麵前,他才舍得將他那緊鎖的雙眉略略展開。因為黑鳳不是那種隻說漂亮話的人,她確實是個吃得苦,敢鬥爭,決心為革命獻身的姑娘。
黑鳳望著他那碰著頂棚的鬃立的頭發、門神似的身軀、褪了色的草綠舊軍服上衣,不知為什麼,在她的想象裏,又給他的頭上戴了一頂深綠色的鋼盔,給他的腰間紮了一道寬寬的彈夾帶,腳上穿上了圓頭大皮鞋,又給他的胸前掛了一支有轉盤的衝鋒槍……
“睡夠了麼?”黑鳳笑著向芒芒打招呼。
芒芒道:“不要多,能睡上三天三夜就夠了。”
這時王大嬸喊芒芒去洗臉。芒芒撈起臉盆來到廚房去舀了一盆水。黑鳳走上台階,靠門框站著,對大嬸笑著說:“大嬸,你家的盆子太小了,你看芒芒哥被煙熏成啥了。光那後脖根,要想洗白呀,少說也得一擔水!”
“不準嘲笑鋼鐵戰士啊!”芒芒一邊洗臉,一邊回答。他沒頭沒腦地把一捧一捧的水澆在後腦勺上,像一頭淹在水裏的牛似的,撲撲撲地噴著,噴得水花四濺。
黑鳳笑道:“連洗臉也跟人不一樣,你倒不如把盆子扣到頭上。”
芒芒邊用毛巾擦臉,邊笑著說:“你這也算是個合理化建議。”
王大嬸在院裏擺起一張小木桌,端來茶壺茶碗。黑鳳也像一般農村姑娘似的,因為自己年齡小,便自動擔負起晚輩的任務,從大嬸的手裏接過茶壺來,往茶杯裏斟茶。大嬸驚奇而又眉開眼笑地讚道:“唉!村裏人誰也不識鳳娃,都把鳳娃冤枉了!”
芒芒潑掉洗臉水,蹲在矮凳上喝茶,一邊對黑鳳說:“我正打算找你去呢。”
“我聽大嬸說了。”黑鳳離開小桌一點,側身坐在一個小凳上,雙手抱著膝頭,笑著說:“你是在哪碰到換朝大叔的柴車的?”
“在雙馬莊南頭。”芒芒說:“這會兒,早該到煉鐵場了。劈柴供應出乎意料的快,換朝大叔說,這多虧了你。”
黑鳳笑道:“這也有你的一份功勞哩……你的那位客人,也幫了忙的!”
“我還沒說啥,你倒先把這事提出來了。”芒芒說,“你不怕我揍你一頓。”
“我也有一雙拳頭呀!”黑鳳毫不示弱地笑著說。
“嗬!這還是個新發現!”芒芒說:“聽說你還要給我門上貼個什麼蝸蝸牛……剪好了沒有?”
“你如果想逞強,我就給你剪一個!”黑鳳開玩笑說。“這事回頭再討論。先談點別的。”芒芒說:“剛才,世昌叔找你談些啥?”
“你看見啦?”
“我去找你,看他正和你說話,我才回來睡了一會兒。”“還不是老一套。”黑鳳說。接著把世昌說的話,全都講了一遍。
芒芒聽完後,問道:“你說他給你說這些是為了啥?”黑鳳道:“還不是嫌我檢查工作太嚴格,對人太不留情麵!”
“不,你想錯了!”芒芒說。
黑鳳凝望著芒芒,等待下文。
“你說的隻是一方麵。”芒芒說:“世昌叔今天找你另有打算。他主要想叫你隻是把頭低下幹活,安分守己,對隊上的事不要過問,不要發表意見。明白地說,就是不要發表跟他們不同的意見。”
“他是說過這話。”黑鳳說。
芒芒接著道:“我回來沒別的事,是想給鋼鐵上再調幾個人。其他幾個大隊都很幹脆,隻有世昌叔咯咯訥訥不痛快,我跟他研究了半天,還沒個定局,他說待會兒要開個幹部會,在會上研究。”
“這更好。”黑鳳說。
芒芒道:“他有他的打算。這個時期,你不是也參加幹部會嗎?”
“每次都參加。”黑鳳說:“我是青年突擊隊長,又是檢查員,他們每次開會都叫我。”
芒芒道:“可是這一次,看他意意思思的好像要把你支開。大概是覺得你不大聽他的話,嫌有你麻煩!”
“哦?”黑鳳說:“他倒想得美!”
芒芒道:“不要緊。他如果不叫你,你又不好意思硬去的話,到開會時,我可以提出來要你參加。”
“用不著!”黑鳳說:“我才不管他這一套呢!幹革命不是吃酒席,用不著誰請,他請也要去,他不請也要去;說不上什麼好意思不好意思。”
芒芒很佩服地望著黑鳳,說道:“你的話很對。那麼,到時候你一定去。我好久不在村裏,隊上情況不摸底,人家說下什麼就是什麼。有了你,就好辦了。”
“沒問題!”黑鳳說。
“這事就這樣說定了。”芒芒很滿意地點點頭。望了黑鳳一會兒,笑著說下去:“現在……談談你。”
“我?”黑鳳奇怪地睜大了眼睛。
“嗯,談談你!”芒芒說:“談談我對你的意見。”
“你對我……”黑鳳愕然地望著芒芒,毫不畏懼地說道:“好吧,談就談吧,我歡迎。”
“其實,要說是我的意見,倒不如說是群眾對你的反映和黨支部對你的看法……”芒芒接下去先說了一陣子黑鳳的優點。黑鳳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說道:“我一向把你看作個雷厲風行、很有魄力的人,卻怎麼你也這樣婆婆媽媽的。不要給我戴高帽子了;我幹工作,不是為了讓人說我好的……有啥意見直說,揀捷近處來吧!”
“你先不要忙。”芒芒笑著說:“不能什麼事都從捷近處來,特別是對人的思想。對你可以走捷路,對別人就不能走捷路;對一般社員群眾不耐心說服,隻圖走捷路,說不定會讓人家覺得是強迫命令!”
“喲!我強迫命令!”黑鳳幾乎要跳起來了。
“你先沉住點氣。”芒芒繼續沉靜地說:“咱們天天講運動,這個運動,那個運動,運動就是群眾動,大家動。任何工作都要靠大家。”
黑鳳道:“這個,我也明白,我就是在動員督促群眾啊!”“先要相信群眾。”芒芒說:“相信他們也願意跟著共產黨鬧革命,不要以為隻有自己才是革命的。如果隻相信你,或是再加上個我、葫蘆、庚寅等等,才是革命的,那革命的事情就沒指望了。”
聽了這話,黑鳳的臉色先是泛起一陣紅暈,接著又漸漸發白,她的眼皮也因激動而微微顫抖,嘴唇也失掉了血色。但是她仍舊一句話沒說。即便她能預料到太陽會打西邊出來,也絕對料想不到芒芒也會對她提出這樣的批評。要她一下子就接受這個意見,自然不可能,但她願意聽下去,特別是這個批評來自芒芒,這不能不使她震驚。
芒芒又說了很多道理。最後說道:“比如不管事大事小,就在批評欄裏隨便點名啦,還有學雞叫啦,畫眼鏡啦,貼蝸牛啦,這一類互相耍笑的事,還是不用這一套更好。這辦法很傷麵子,傷感情。”
黑鳳爭辯道:“這又不是我起的頭,你也耍笑過我,要我比輸了學羊叫。”
芒芒道:“這個我知道。把這辦法搬到丁王莊的是我,不是你。現在,別的地方都隻是搞紅旗競賽,不許認真地開這種玩笑了。”
黑鳳低下頭,沉默著。她有些想不通。假若這話是從世昌叔嘴裏說出來,她連聽也不要聽;可是芒芒,她一向認為他革命最堅決,是促進派的一麵旗呢。
芒芒見她思想沉重,便笑著說道:“我說這些話,該不會挫傷你的積極性吧……我也琢磨了好久,到底給你說還是不說。我就怕這個批評,你受不了!”
“你這是什麼話?”黑鳳生氣地說;“你把我當做什麼樣的人?”
“我考慮的,是不要傷了你的積極性。”芒芒又激了一句。“你的話越說越讓人冒火!”黑鳳沉吟半晌不好意思地微微笑道:“說到積極性,當然挫傷了一些。挫傷的,是我給人點名、登報一類的積極性,至於旁的,可不那麼容易挫傷……待會兒不是還有個會要開麼?”
“對!”芒芒很滿意。他笑了笑接著說道:“我給你實說了吧,黑鳳,這些話並不是我想出來的,這些話是陳書記說的。”
“陳書記?”黑鳳驚訝地說。
“對!”芒芒說:“有一天,陳書記跟我一起背礦石,走在路上閑談起來,不知怎麼談到了你……對了,是談咱們隊裏的工作,他忽然問到你。我說你很積極,能幹,肯吃苦,把你的情形說了一遍,他聽了我的話,想了一陣說,這閨女好,不過,你們還應該看到另一麵。接著就說了上麵那些話,叫我有機會把他說的話告訴你。今天恰巧碰到這個機會了……不但是你,連我在內,咱們都應該好好琢磨琢磨陳書記這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