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黑鳳(八)(1 / 3)

第二十五章

“不行啊,同誌!”一個內穿藍底紅花小夾襖,外套白色工作服的年輕護士說:“你這人,咋這樣能蘑菇呀!給你說了,不到時間!”

“我還有事情呀,同誌!我隻有幾個鍾頭的時間。”芒芒跟住那位護士,她走到哪,他跟到哪,他向她伸出雙手,甜言蜜語地央告著,好像是向她討要什麼東西似的,“我知道,你這同誌好!很能體諒人家的困難。確實,我還有急事。”

“有急事,你先去辦事,辦完事再來嘛!”護士說。她剛剛查完病房,手裏端著體溫計、注射器、棉花球和各種小藥瓶。“好啦,辦完事,再來吧!”

“我路遠啊!”芒芒寸步不放地跟住她,“我在雙槐莊,一來回四五十裏路,你說先去辦了事再來,能行嗎?好同誌,你知道不行嘛!”

“你總是這一套!”護士說:“上幾回,你就拿的這些理由,讓你破例看了病人,叫你以後到探病時間再來,你呢?不到時間又來了。”說著,她推開一間病房的門,走進去,又把門閉上,芒芒被擋在門外。

芒芒惱怒地望了望那扇門,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在走廊裏踱起步來。他踱到黑鳳所住的四號病房門口,門閉著,留了一條小縫,他把眼睛貼在門縫上向裏張望,想看見黑鳳,可是,從門縫望去的方向,恰巧看不到黑鳳的病床。他能看見的那張病床空著。這間病房隻住了黑鳳一個人,這是縣委特地給醫院打了招呼,為了保證黑鳳休息而這麼辦的。他聽見黑鳳的病床旁邊有搪瓷杯蓋子磕碰的聲音,接著傳來斷斷續續的飲水聲。他想這一定是黑鳳在喝水。這麼說,她的手已經能動了,能倒水,能端杯子喝水了。他不由得高興起來。他真想推門進去,端起杯子來給黑鳳喂水,又想喊一聲黑鳳的名字,聽聽她的聲音。他不敢,他雖然想立即看見她,而且一推門就進去了,護士也不會發覺,可是他不敢,他不願違反醫院的規矩,擅自闖入病房。他是個守規矩的人。他剛把眼睛從門縫移開,抬起頭,直起腰,忽然聽到身後有輕輕的腳步聲,接著是輕輕的說話聲:“喂,同誌!”

芒芒一抬頭,一個年輕的女大夫,脖子上掛著聽診器,兩手插在工作服的口袋裏,用嚴厲的詰問的目光望著他:“你在這兒幹什麼?”

“我來看病人,就是那個在高爐上——”

“現在不是探病時間!”醫生打斷了他的話:“請你到那邊的椅子上去坐著。想抽煙,那兒也準抽煙,隻是再不準在這兒亂跑。”說罷就走了,把芒芒撇在走廊裏。芒芒還沒來得及向她提出要求,她已經走進一間病房去了。芒芒離開四號病房門口,向候診的過廳裏走去,剛走了幾步,恰巧又碰見先前那個護士,從病房裏出來。他連忙走上前去,又纏這位好說話的姑娘。上幾回,他就是死纏活纏地說服了這姑娘,讓他破例進入病房的。

“噯,同誌!”芒芒跟住了她,笑嘻嘻地說:“讓我進去好不好?”

“你又來了!”護士說:“我還當你走了哪!”

“我怎麼能走呢!”芒芒說:“你還沒有答應我的請求。我知道你會答應的,一直在這兒等著你哪!”

“這同誌真傷腦筋!”護士說。

“我本來一推門就能進去。”芒芒殷勤地說:“可是沒有你的一句話,那扇門,我連碰也不敢碰呀,姑娘!”

“真沒辦法!”護士有些被說動了,“你在那兒再等一會。大夫正在查病房,你這陣去了,妨礙工作,大夫會教訓你一頓的。等會兒,我找你!”

“噯!這就對了!”芒芒勝利地笑著說:“好同誌,我一輩子都忘不了你!”

“你記著我幹什麼呀?”護士笑著用下巴指一指四號病房,說:“她是你愛人嗎?”

芒芒被問得滿臉通紅,狼狽不堪,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才好,他有心實事求是地說:現在還不是。可是又怕護士不讓他去看病人,便糊裏糊塗地說道:“是,是!”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要叫黑鳳聽見了怎麼辦?她如果不高興呢?

“看你急得這個樣兒,我猜就是這麼回事。”護士笑著說:“到那個椅子上去等會兒吧,別太心急呀!”護士說完話,向醫護室走去了。

芒芒還在為他剛才的回答發懵。“真糟糕,我怎麼給她說‘是’呢!”可是,不管怎麼說,等會兒他就可以看到黑鳳了,這才是最主要的。他離開走廊,到候診室外麵去找葫蘆,葫蘆正在一棵梧桐樹下睡大覺。樹陰下停靠著兩輛自行車。芒芒坐在葫蘆身邊,向葫蘆腰裏捅了幾捶,葫蘆一骨碌爬了起來,問道:“怎麼,不行吧?不行了,咱回,明天再來!”

“行了!”芒芒說:“醫生查病房,查過去,就能放進去了。”

“噢!你找他們院長交涉的嗎?”

“找院長幹什麼?”芒芒說:“我跟一個護士說好的,她答應一會兒來叫咱們。”

“你這家夥有辦法。”葫蘆說:“上回我跟東娃、庚寅、福林叔一同來,咋說也不行。硬在街上閑逛了半天。”

“你這家夥‘生、撐、冷、倔’不會說話。”芒芒說。

“我喜歡幹脆,行就行,不行拉倒!”葫蘆說。

芒芒從自行車上解下幹糧口袋來,和葫蘆兩人吃幹糧。葫蘆說:“口黏得張也張不開,咋吃?”

芒芒說:“我沒留意,也許候診室有開水!”

“敢不敢去喝?”葫蘆問。

“如果有,當然敢。”芒芒說:“隻要不怕傳染病。”

“我什麼也不怕!”葫蘆說。

“喂!”芒芒說:“有消過毒的碗,有旁人用罷沒消過毒的。你可要看準,別亂拉呀!”

“懂了!”葫蘆跳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向候診室走去了。

芒芒正咬著幹糧,忽然看見從大門外進來一個人,推著一輛嶄新的“飛鴿”,他看見梧桐樹下停靠著自行車,便把車子推過來,擺在樹陰下。芒芒把來人仔細打量一遍,隻見他,二十二三歲年紀,生得眉清目秀,英俊異常,眼睛裏充滿了淳樸忠厚的神色。

“鄉黨!這是縣醫院吧?”他把芒芒稱做鄉黨。聲音謙和而親切,給芒芒的印象倒不壞。

“就是的,先生!”芒芒客氣地說。

“不要叫我先生!我是個工人。”那位小夥子說著,臉頰微微有點發紅。

“對不起,同誌!”芒芒說。

“外科病房在哪?”

“就在樓下!”芒芒聽他問到外科,忽然心裏一動,滿腹狐疑地打量著對方,覺得仿佛在哪兒見過這個人,便對這人留心了。

“你是來看望病人的?”那小夥問道。

“對!”

“是哪一科?”

“外科。”

“我也是看外科病人的!”那小夥說:“聽你的口音,好像不是此地人,你是東塬上的人吧!”

“對!你的耳朵好。”芒芒說。

“我也是東塬上的。”那小夥說:“我是薛家堡的。”

“哪兒的?”芒芒警覺地抬起頭來,又把這漂亮小夥子打量了一遍:“你是哪兒的?”

“薛家堡。”小夥子重複說。

“你來看望什麼人?”

小夥子遲疑了一下,說:“看個親戚,她叫丁黑鳳。”“丁黑鳳。”芒芒明白這小夥子是誰了,他剛才說他是個工人,那是謙詞,實際上他是那個工廠的一個科員啊,“你沒來過?”

“沒!”小夥子說:“我剛從外邊回來不久,剛回來幾天,先不知道她出了事,今天早上到了煉鐵場,才知道她受了傷住醫院了。咳!我要是早回來幾天,她就不至於闖下這個大禍。”

“那也不見得!”芒芒說。

“怎麼不見得?”小夥子說:“我早來幾天,就帶她走了。”

芒芒道:“她不見得會跟你走吧!”

“你咋知道她不會?”小夥子奇怪地問:“你是誰?”

“我?誰也不是!”芒芒說:“我不過這麼猜想。鋼鐵戰線上,恐怕也不會隨便讓什麼人亂闖進去。”

葫蘆空著手從候診室走出來,對芒芒說:“這鬼地方!哪兒也找不到水喝,還比不上個理發館。”

“這是醫院!”小夥子好心好意地解釋說:“候診室是病人待的地方,這種地方是不預備公共飲水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