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雅歌六章(2 / 2)

比如,我願意有一幅與喜鵲們合影的照片。在我看來,光是一個“鵲”字就比“雀”字高級,如同“雁”比“燕”遼遠一樣。

在這樣的情境中,我希望用“合成”來表達這種需要。不僅與喜鵲們合影,又同它們“合成”一種意蘊。

在月台上,我等待一位久久未歸的友人時,希望身旁有兩隻喜鵲。它們站在我腳下,或離我不遠的樹上都行,但要構成同一畫麵。為了熱腸的感覺,我膝下還要有一隻黃狗,它嘴與眼是黑的,蹲在暮色的月台上。

就這樣,我渴慕喜鵲。

曹孟德蒼涼吟道:“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詩好,但我對用“烏”來狀鵲有些不滿。

我喜歡過比亞茲萊黑白畫的裝飾味道。此刻知道,喜鵲才是高超的黑白版畫。

在克什克騰,目睹喜鵲在枝上落下,無疑屬於吉兆,喜鵲的尾巴像燕尾服一樣,在枝上翹了幾翹,優雅。

美麗的喜鵲,版畫的喜鵲,我們來合一個影吧!我已厭倦了人與人之間站立一排、咧著大嘴的合影。

西班牙音樂中有響板。

安德捷斯吉它曲的代表作是《悲傷的西班牙》,旋律深情婉轉,旋律線下行而頓挫:

拉丁風格往往嘎然而止,女人驟展裙裾,小夥子轉腰亮相。令人想起他們對於古羅馬雕塑的景仰。

在這首曲子中,兩段之間的過渡是一串響板,嗒噠啦嗒。最後的一個“嗒”音,如靜夜醒板,似畫龍點睛,沒有它是萬萬不能的。

嗒噠啦嗒,旋律再次演奏。

我不厭其煩地聽這首曲子,是為了聽到這一聲響板。佛家所謂“醒板”,也是為了使人開悟。我悟了,嗒噠啦嗒。

三相是我的朋友,他是北京人,祖父和父親都是名醫,不知道為什麼蟄居小城。

三相漂亮,臉膛白裏透著淺紅,黃而略灰的瞳孔散發著俄羅斯人的熱情與豪放。當然,他是北京人。

我們小時候在一起玩過,交情卻不深。後來他喜歡上我了,其中原因我不清楚。他很純潔,而我孤僻。一般地說,人們不喜歡我。

這其中有一個原因在於,三相是聾人。他小的時候,用彈弓射擊燕子。他奶奶告誡過他,不能打燕子,不然有災。但三相還是把屋簷下的燕子打下來了。

“這是母燕子,”他對我說。母燕的遺骸在手上微溫,羽毛的黑色裏閃著異樣的宛如綠寶石般的光彩。

後來他聾了,說是遊泳時耳朵進了水。這病連他爺爺都沒給治好。

三相聾了之後,很少跟別人交流,因而他奇跡般地保留了北京口音。在我們那裏,說普通話是受人譏笑的事情。然而,三相耳朵聽不到別人的聲音,依然滿口京腔。

三相因為聾了,依然保持著兒時的語言係統,他不會罵人,因為他沒聽過罵人的話。我們說“果家”,他說“國家”;我們說“三卯”,他說“三毛”。我們很佩服他。

在冬天,我和妻子迎他進門,他從頸上繞著摘下紫紅的圍巾,那雙黃而略灰的眼睛炯炯閃爍,講述他關心的事情。

三相跑得極快。在學校的運動會上,他聽不到發令槍聲,看到別人跑出去之後再躍出,往往跑到第二名。

我搬家的時候,好多家具都賣了,但我舍不得這個書櫥,這是三相打的。參加工作後,三相是一個木匠,我在大雨天推回了這個書櫥。它至今仍在我的房子裏,成了女兒的書櫥。

我希望三相說一口北京話,眼睛炯炯有神。但是,到哪裏去找他呢?

三相姓張,其兄為大相與二相。他姐二朵,是我姐塔娜的朋友。他弟弟四相,堂弟五相。

我的居所鄰近一所小學。

每天上午九點半或下午三點,孩子們從教室湧出遊戲,我的耳邊便灌滿吹呼。

在這片歡愉的聲浪裏,許多聲音彙在一起而變為“啊”的潮音,偶爾有一兩聲尖叫,也是由於喜悅而引起的。

孩子們必在校園裏奔跑環繞,他們不吝惜使自己的聲音放肆而出,感染著街市,感染著像我這樣的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