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蜚語(1 / 3)

我們喜愛李白、蘇東坡,他們喜愛誰呢?當然不會反過來喜愛我們。僅從文學史上說,似乎缺少他們喜愛的人了。從現行的文學史看,蘇東坡似應崇拜李白,太白宜心儀陶淵明才對。然而事實並非如此。詩人不會按著我們的眼光去愛憎。

在文人中,李白喜歡大小謝(靈運、朓),雖然大小謝的才華在現在看來,遠不及李白。但李白對二位無限神儀。對大謝,李白說“謝公宿處今尚在,淥水蕩漾清猿啼”。說小謝“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同為魏晉詩人,李白亦美譽鮑照、庾信。但對二謝,李白似乎想起來就意興遄飛了。蘇軾膺服的人不是李白,大約隻周瑜一人。周瑜武功有赤壁之戰弘揚,建功時又年輕,二十歲領“建威中郎將”銜。周瑜的相貌和談吐為蘇東坡傾倒。《三國誌》中,稱公瑾“瑜長壯有姿貌”,又“言議英發”,使呂蒙無可比及。

在詞人當中,辛棄疾熔鑄經史,沉雄蒼涼,他的崇拜者不是前輩中沉雄如杜甫、蒼涼似曹孟德之類的人物,而是武人孫權。他稱孫權是英雄,在千古江山中已無由尋覓了。辛棄疾本人乃驍將,率五千騎入金營五萬陣中,縛叛將張安國,晝夜兼馳,獻宋高宗前,使“聖天子一見三歎息”。

古代的中國人,卓越處並不把人生狹隘地分野文武,建功立業之心時時存之,而人格誌趣也是他們觀察別人的尺度。他們身心一體,視野開闊。時乎漢唐,一個僅抱“作家夢”的人,肯定為人唾棄。中國有出息的文人,都把國家民族置於最上地位,歌詩隻是詠誌而已。

前賢崇拜某人,更有甚者,將崇拜者寄托為自己兒子,當然此語隻能出於曹操。他說“生子當如孫仲謀”,雖鍾情孫權,但希望自己的兒子像孫權一樣。實際上,被崇拜者實在不必置放在“爹”的位置上鞠躬如也,後輩恰是自己的未來與希望所在。

而今的天真小兒,崇拜的隻是(不僅是,而在隻是)港台歌星。中國由漢唐至今,又越千餘年,竟開始膜拜歌者伶人,言語至此,隻好打住了。

某次去南方遊,與友人夜抵縣城,筵宴,遇另一友人。彼此相熟名字文章,沒見過麵,於是“幸會幸會”了,吃,喝。

半酣,新友人發言,鄉音濃重。人大凡在酒後吐露心聲,就不計較普通話了。他說著,略有些激動,似在點評他人並旁及世相,語音由不能完全聽懂變成完全不能聽懂了。但我仍把握兩點:一、他說我。二、讚揚的意思。

聽不懂,但涉及我,就宜認真地聽著。友人對新友人的方言完全通曉,臉上的表情便複雜,譬如反詰的眼神,中立的傾聽者姿態或意味深長的笑。

越日,友人將他聽到的告訴了我,幾層意思,如何如何。對這些好話,我若聽得懂,依自己性格,會當場流露驚訝或謙遜以及感動的表情了,而且會加入談話。

然而我沒有,因為未知其意。後來想,我當時的表情大約如此:沉靜傾聽,偶爾點點頭,無大悲喜。

這不是高人姿態嗎?我平日最心儀的樣子。

但我平素恰恰不能如此,無論毀譽皆形於色,這是擺脫不去的小人物的本相。

倘若有人美言你幾句——無論多麼微末平凡的人,總會遇到幾句美言,不必像久旱逢甘霖式地感激,當然也不必拒人千裏之外式地推搪。調侃別人的讚揚,近於玩世,倘若對方真誠讚揚,調侃便已失德。

說實在話,我需要別人(特別是朋友)的讚揚,但免不了像清淺小溪一般嘩嘩作響,以示高興不已。這叫淺薄,我改不了。為修養計,我懇請譽我友人以方言或外語(包括梵文)來說。這固然也是一種矯情,矯情亦出於淺薄。從另外一麵說,倘有人痛罵你,你沉著傾聽,並偶爾點頭,實在是為人大境界,當然是以你能聽懂的語言。然而,這一點並不難做到。無論毀譽,你剝掉這些詞語的殼子,像剝去荔枝的殼子一樣,不計較這些話說的是誰,而是聽這些話在說什麼,就可以從容地品荔枝的果肉了。

我曾將書房名為“二街堂”。南麵臨街,西邊又有街,因而不是“二階堂”。至於書房是否宜由自己的名份地位,命之齋、居或堂,並寄寓玄秘的含義,我從來不去想,妄語而已。所謂苦茶齋、大風堂或不二居,不外表達懷抱。有人抱屈,自命“六步齋主”,房子大小之謂。又有人諷世,諛己,偽遜,在書房上搞出名堂,屬文人慣伎。

在“二街堂”前,有花園一片,為我鍾愛。在都市,能和植物住在一起的機緣太珍貴了。我居二樓,一棵碧桃樹橫枝迎迓,綠盈我窗,並將枝葉昂首三樓。碧桃樹肩下,是幾株堅挺的鬆樹,鬆樹腳下榆樹牆漫延。它們就在我的窗前,被我引為三五好友,共渡時光。

去年天冷時,吾妻在南窗置一簾,與床罩枕套一路色調,銀灰繡花,隱隱有地主富農氣,或道士氣。這樣,屋裏增加了什麼,也似隔絕了什麼。越幾日,妻子陳虹摘去窗簾不複掛焉。問,說見不到窗外的樹了。我與她握手良久,說真是同誌呀。

窗簾擋住樹影,又妨礙了天光,不足一掛。它斷絕了我與朋友的來往。窗台有花草幾盆,那是我與樹們的聯絡員。有時,我從外地回來,深夜至家。吃、喝、與家人問訊畢,躺在床上,一眼便看到了窗外的樹。姿態依舊,真是老朋友相見。我相信它們在窗外也看到了我。我雖微不足道、無枝無葉、碌碌奔走,但畢竟是它們的鄰居。我看到樹的時候,心裏總想:你哪兒也沒去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