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歡愉是由窗外雪景引起的。
近日沈陽所降之雪,已有尺把深。窗上的玻璃已凍嚴了,因為暖氣熏蒸,又化出鴨蛋圓似的一塊,儼然西方油畫的鏡框,裏外鑲著無盡的夜景。
雪,是北方冬天的裝飾,否則北國的天地就難免枯索單調了。然而雪景與海景一樣,是無法形容的,它們同樣在最單純之中展示著豐富。在大海一覽無餘的壯闊麵前,觀者於目瞪口呆之餘竟無話可說。在雪麵前也是這樣。人們隻說“多白!”,這和說海“多大”一樣。
往往在這種自然展示的偉力麵前,才看得見人的謙遜,也看出語言的無奈。
雪的特點不止在潔白。還在於它有能力將萬物一並籠罩,使之潔白。我想象雪景並不是給人看的,是上帝留給自己的一種遊戲。當他對山川萬物看膩了之後,就另變個樣子。
在都市裏看雪景是一件無趣的事情。譬如看不到披雪的群山在坦蕩的藍天下的逶迤,恰似毛澤東所言之“山舞銀蛇”;也看不到戴雪的農舍在黎明時分冒出炊煙的夢幻情調。村頭的黃狗在雪地裏躡手躡腳地奔走,步態引人發笑。
我心中難忘的一幅雪景是在烏蘭熬都沙漠上見到的。
沙漠的起伏原本是柔和的,降雪之後那輪廓簡直有些嫵媚了。一隊淡黃色的駱駝隊蜿蜒而過,在雪地的映襯下顯示出十足的塞北風情。
我當時坐在去壩外拉鹹鹽的木輪車上,興奮得出口成章,連詞帶曲一起迸發:
“淡黃色的駱駝隊,在半尺雪的沙坨子上走過……”
隻這兩句詞,我小聲唱著,旋律在蒙古民歌的悠長和東北地方戲的愁婉之間,駱駝走近了,步伐雍容持重,它緩緩扭過頸子投來深長的一瞥,那勉力高抬的頭顱使我感覺到一種高貴。
雪地裏,漸行漸遠的是細碎的駝鈴。
東南亞的熱帶國家,把雪空運回去之後,裝在保溫的小盒裏售賣。那些穿著鮮豔裙服的少女們捧著這一小撮雪都興奮地“哇”起來,這與我當年坐在牛車上用雙腳磕著黑氈疙瘩歌頌駱駝是同一心情。
然而北方人還是很委屈,雖然擁有雪,卻看不到雪中怒放的梅花。這種最能顯示節操的國花,隻有在江浙才看得到。
在都市中,雪後第一痛苦是行路難。老天爺在沈陽下雪,常常是這樣安排的:雪後,冬陽甫出,融化的雪水在夜裏結冰。次日早晨,每條路麵都如鏡子一樣閃閃發光了。這時摔跤總是免不了的。我見到一位約有七十歲的老人,在路上摔倒後,坐定,仰麵,出人意料地哈哈大笑。那笑聲出自丹田,極有感染力。笑畢,起身拍打雪粉。路人投去羨慕目光。
既然雪地是單調的,那雪上的印痕就分外引人注目。麻雀覓食留下的一隻隻“個”字纖巧的很,而貓的爪痕在雪裏則像一朵朵梅花。
我家原來的一隻貓名“蔑吉嘎”,蒙古語意謂“腳向裏拐”。那日早晨,它出一趟門回來,便蹲在窗台上向外看。我好奇,去看它所看之物。見那裏是一串曲折而來的貓跡直到籬邊。
蔑吉嘎在思索自己的雪地裏的創作。
我拉著它尚涼的爪子,說:“喏,你就是藝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