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們最好不要到杭州的西湖去,免得賭氣。
詩人的毛病是非要作詩,但你麵對蘇白二堤、三潭印月的時候,是什麼詩也造不出來的,腦子裏不可避免地背誦蘇東坡詠西湖的詩。為蘇學士所驅使,令人氣短,但任誰也弄不出比這首詩更好的詩。西湖太完美了,完美到了不宜以詩來歌之詠之的地步。而東坡之西湖詩的前兩句,已近乎教課書之定義般的準確。後兩句“若把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是一個比喻,一種正麵描寫無力狀之的借代。尼克鬆訪華之前向漢學家討來的中國俗語“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也屬於無法形容其美的比喻。尼氏當年在杭州的宴會上道出此語之時,竟也獲得主人們劈裏啪啦的一陣掌聲。
詩人麵對西湖無詩可作,性子太執拗的,就難免生一陣氣。當然恩格斯說過“憤怒出詩人”,然而西湖暖風吹得遊人醉,激不起什麼憤怒來。當年的皇帝老子在西湖邊上一住,盡管北土為金人掠去,盡管辛棄疾氣得“把闌幹拍遍”,又把“吳鉤看了”,朝廷一點都不憤怒。所以古來出自杭州的詩人似乎並不多。當代詩人邵燕祥是杭州人,不過他生在杭州左近的蕭山縣。
西方什麼詩人說過一句話,“上帝在製造莎士比亞的時候是格外精心的。”上帝造西湖的時候肯定更加精心,用圖畫術語叫經營位置。其山水、其雨嵐,處處可見上帝的大匠之心,於是古來詩文聖手都有意不去寫西湖,何必讓上帝發笑呢?魯迅在一處寫西湖,隻說雷峰塔“破破爛爛地掩映於湖光山色之間”,有另一種妙處。和西湖相比,我世居的塞上高原,上帝創造的時候好像根本沒去費什麼勁,大漠孤煙,風吹草低而已,像時下流行的隨筆,恣意為之。
大約周氏兄弟都沒說過杭州包括西湖什麼好話,周作人先生曾說過杭州官話發音的可惡。然而北方人聽不出此音有什麼不妥,所謂“寧聽蘇州人吵架,不聽寧波人講話”的寧波話,在我耳裏依然是軟語伲儂。
我和一位朋友遊西湖,他亦是蒙古人,屬於粗糙蒼涼那一路的漢子,此公大步流星地在柳綠桃紅的白堤上走了兩個來回後,大叫:“太好了,簡直太好了!”我問好在哪裏?他手臂一揮,稱:“此地正宜偏安。”
他的話可謂一語道破天機。
西湖美則美矣,但的確消磨英雄壯誌。我想著在七百年前,這位朋友假如在西湖邊上揮手,定攥著一根馬鞭或長戟,如同聽了柳永詞之“七裏荷花”的金人急欲渡江占地一般。人站在西湖邊上會變得安靜了,目收造化神工,頓覺人力卑微,那一點點追求便頹然消散了。忽必烈當年曾派有功的重臣和皇族遷住杭州,作為一種待遇。據說和董小宛很什麼的冒辟疆便是其後人之一。但如今在杭州城裏,元蒙族人雖在,已湮然不可尋查了。即便找得到,也是麵白手細,以吳語與菜販討價的南人了。杭州的確宜安,雖然的確也偏了一些,如共工怒觸不周山,地陷東南一樣。但同是東南,在杭州灣經濟圈中,溫州、寧波以至與杭州道路接壤的蕭山,商勢鋒銳,而杭州依然溫柔安然於一種不進不退之態,還是西施風度,大有奧妙。我遊杭州時,此間報刊正奮力探討如何糾正杭州人“小富則安”的傳統觀念。
臨近西湖的另一個佳勝是汪莊,現在是國賓館,據稱為過去汪姓大戶所造的私人園林。這兒占地寬闊,幽雅可人,是觀賞西湖的極好去處。有些重要會議,如毛澤東主持的杭州七千人會議,據說就是在這裏召開的。我曾在此一覽西湖夜景,四處靜悄悄的,綠樹如冠,草坪似氈,湖水溫情地一遍遍擁激岸石。這時,總有哨兵躡足而至,瞅你兩眼。我想起西湖另一邊密如過江之鯽般的遊人要把西湖漲破了,不免暗禱有一天汪莊也向遊人開放,至少向孩子們開放,如此善莫大焉。